在路上,遇见你
我30岁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这样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来,回过头把这半辈子认认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60岁的话,我用30年时间往前走,再用剩下的30年往回走,这样一辈子刚好够用……
再次读到这段话时,我正趴在阳台上,目光越过层层高楼,秋日的天空高远辽阔,云像絮一绺绺被风扯开,漫天飞舞,不远处立着高大的铁塔,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轰隆隆的声音连续不断沉闷地传来。 合上《一个人的村庄》,对自己说,去乡下吹吹风,看看多年前的故人和自己吧。当我走在向东的路上时,正值下班高峰,汽车在身后频繁地按响喇叭,向南,西边已经完工的火电联网工程冒出滚滚浓烟。 我沿着乡间公路一直往南,公路两旁的树叶开始变色发黄,显出错落有致的层次,一“哗哗”向前的小河瘦小浑浊,在太阳底下泛着点点光芒。 不时穿过一座座小桥,临近小桥右侧栏杆处立着“限重20T”的路标。 在秋日暖暖的阳光里,钢管刷过灰色防锈漆后闪着银色的光,这些沿途排列着的路标像一个个多年不见的故人,我不能确信,他们是否是自己8年前亲手立过的。 那一年,我蹲在离汽车站东边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用一把大剪刀,把铁皮剪开,裁成一个个圆,小心翼翼地贴上反光膜,再在电焊刺目的弧光中接上粗大的立杆,然后在同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一根根地让他们立在了河岸边。 这些立在河岸边的标志,像一个个立在秋天庄稼地里的稻草人,对于急驰而过的车辆,他们并不能及时准确地反馈出超重的信息,我看到一辆辆满载着石头与沙砾的车辆,在扬起的烟尘中急驰而过。 不远处有成片的玉米,现出成熟后的墨绿色,更远一些的山头,是长年祼露的砂石,造型奇特,像蘑菇,像伞盖,伟岸地立在山头上。同事手里握着钢钎,在公路边使劲向下敲击,我提了小桶,翻过齐腰高的护栏,从有着规则图案的斜坡上下到河岸边去提水。待到坑成型,找些砖头瓦块,垫些水泥沙子,再倒上几小桶水,回头,路标就亭亭玉立于斜阳的余光中。 不管刮风下雨,寒来暑往,这条路上的旅人,又有谁会在看到他的时候想到多年前一个人曾经在这里浇铸过一个美好的秋日下午。 拐过四龙,几块不大的鱼塘边,有人垂钓,有人嬉戏,向东的路途方向明确,而偏北在远处的山脊上的庙宇时隐时现,或许是秋天,或许许巍的歌声适合在路上,让人在平凡简单的日子里也一直心生向往。此刻,似乎又漫无边际。 路右侧整齐地玉米立在秋风里,去年夏天路过此处时,记得是刚刚成型的豆角,一些圆润饱满的果实至今还在记忆的手掌里静默着,一些八辨小花,在路边轻轻摇曳,开在荒郊野外的他们,似乎沾上了玉泉观的仙气,有着自然的灵动与飘逸。 沿途的山,是早已熟悉的,一些小树在特殊的滴管下存活了下来,从他们长得奇形怪状的样子,不难想象生存的艰难,不时会有一团黄菊花出现在视野,小小的花,单个的时候,不管多么艳,会在这满目荒凉的山坡上失去气势,但当她们成团成团地簇拥时,相比大朵的牡丹月季也毫不逊色。 虽然是在深秋,可毕竟是正午,阳光晒得人晕晕乎乎,我坐在陡峭的台阶边休息,不远处的风铃叮叮当当,在空寂的山里传来,悠远、绵长。 最高处的庙宇前,伴着梵乐,一小狗清脆的叫声自院内传来。 一踏进这座高山寺院的院门,心里顿时空灵了起来,如果不是悠悠的梵音,不是正殿台阶前香炉里袅袅上升的烟气,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寻常不过的乡下小院,一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西边廊下阴影中的台阶上,一条土黄色的小狗静静地卧在他的脚下,间或抬起头朝我看看,象征性地叫两声。 我跪在台阶下的蒲团上,虔诚叩拜,不为来生,不计过往,抬起头,是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从飞檐斗拱间穿来,一缕缕,如梦似幻,低下头,让额头轻轻挨在柔软的蒲团上,内心里的红尘俗事便如流水一点点漫开来,是那种不争不怨的宁静。 起身,小狗便摇头晃脑地围着我转圈,老人住在西屋,门帘挑起半边,屋内青砖铺地,似乎刚洒扫不久,还留有潮湿的气味,一土炕,占了房屋的一半,炕上铺着暗红色花朵的床单,屋内一角整齐地放置着锅碗瓢盆,炕头的一角书桌上堆放着整齐的书本,说几句关乎人间烟火的话语,那时,院中几束孱弱单薄的八角花,红红黄黄,与上升的烟气一动一静,在佛法无边普度众生的世界里,也关乎人间红尘,万物俗事。 从院门出来,老人举手相送,继而背转身,一段陡坡,他踌躇的背影更显苍老与孤单,在斜阳的余光中,我不得而知,这位独守空山,小狗相伴的老人,是心有虔诚为神灵添香续火,还是老无所依避开尘世而入佛门,但在这空山无人的孤寂里,在小狗亦步亦趋相守相伴中,望着山下黄河护绕的红尘村落,他内心守望的佛法能化解孤单的寂苦吗? 我不得而知。 从山顶的院子中间穿过,山后便是千沟万壑,苍茫峁塬,那一个个造型奇特历经沧桑的山峰,像一个个被施了魔法的巨大恐龙,还留有张牙舞爪的狰狞,山脊高耸如刀背,伺机而动,只要水土合适,它们随时都会立起身来,摇头摆尾,重新成为陆地的霸主。 脚下一块突兀的石头伸出,人一站在上边,似乎只要一张开双臂,就会像鸟样飞翔。一扭头,更远些的山峰,一条丝线样的小径,那是长久以来登山者留在大地身体上的脉络。我看到有人对着山下挥手,有人伫立山尖,沉默不语。那块冰冷的石头,是否会留有远行者身体的余温,抚慰着后来者的心灵。 而我知道,人,终究不会是一只鸟,就在太阳西下的时候,狂风骤起,漫无边际,山谷间飞沙走石,只好匆匆忙忙下山,关于山顶看落日的打算也一瞬间成了泡影。 那时,我便又想起了刘亮程《一个人村庄》里那简单直白却又包含宇宙万物的哲理话语:他们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个挨一个一直延伸到每个人的生命尽头。照这样的向往,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待在家里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还顾不上吃几口,另一年的更大丰收又接踵而来,大丰收排着大队往家里涌,人们忙于收获,忙于喜庆,忙得连顿好饭都顾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余地地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