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入骨髓水之情
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人们盼水、惜水、爱水,人与水的感情浸入到了骨髓。
在我的家乡,我和我的同龄人小时候都是在蹚土里爬滚大的。孩童时候,谁不爱水?但我的家乡十年九旱,水如金子般稀缺,蹚土却遍地皆是。
一个冬天,朔风凛凛,寒气袭人,村前村后的土路,冻成了一截一截干硬的枯树枝,春风吹来,草绿了,河唱了,小路酥酥软软像柔柔的柳条。牛马驴骡,猪羊鸡狗,在路上撒欢,夜深人静,山里的野兔、狐狸也在小路上跑来蹿去,我们一群愣头愣脑的孩娃在村路上更是疯得像一窝蜂。要是有一场适时的雨,路上会更加虚和松软,浮土也会压下去。偏偏就没雨,两个月三个月甚或四个月五个月滴雨未见,路上的蹚土二寸厚了,踩下去宛如踩进水里,热烘烘的浮土噗——地从脚底溢开,又噗哗合拢,整个脚面全掩埋在了蹚土里。孩娃们不是在树杈,就是在断墙头,多时节像追前赶后的一群猴,在蹚土里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浑身裹着细绵土,一个个仿佛从地里挖出来一般。
也会久旱逢甘霖,却是暴雨,椽一样往地上戳,涝坝满了,树坑满了,村后低洼汪着水,翻进沟壑的洪水甩头拌脚冲下去。我们十几个孩子秘密约会去打浇水,村里人所说的打浇水就是游泳。涝坝里谁敢去?那是村里做饭饮水的,几百双眼睛盯着哩!树坑又太浅,村后低洼处积水既多又僻静,难得的打浇水之地。都脱得一丝不挂,扑通扑通,下饺子一样跳进了水里,连翻带滚泥鳅样折腾一阵,洼地里全成了泥浆。泥浆就泥浆吧,你翻着跟头我撩着水,一个个滚成了泥猴,要不是大人吆喝,不知玩到啥时节。
几十年过去,还会在梦中进入到打浇水的角色。想想我们在泥浆中哇哇呀呀扑腾,欢得如青蛙找见了水洼,那个浅浅的坑洼成了儿时的乐园,心中禁不住酸酸的。
吃水难始终困扰着村里人,旱情最重的时候,一碗油真是换不了一碗水。距村子六里路的山崖下才有细细的一股泉,村里人半夜起身,等半天才连泥带水舀一桶,挤挤挨挨的抢水人吵嘴打架是常有的事。在他人眼里视如平常的水,在我们村同吃粮住房处于了同等重要的位置,有了粮、水和房才真正算得上殷实人家。那时节,有一眼水窖,蓄一窖清洌洌的水,才能说来媳妇。
我的大伯五八年参加过引洮,在引洮工地整整三年没回家,挖断了九根鐝头把,一心要将洮河水引过来,引洮下马后大伯回来了。大伯有五个儿子,一个一个长得枪杆一样了,到了说媳妇的时候。儿子多也有好处,干起活几乎是个小型工程队,大伯有技术,儿子有力气,一年挖一口水窖,一年娶来一个媳妇,娶来的媳妇都俊模俊样,村里人笑话大伯:土里挖出了五个媳妇。大伯听得直乐,没牙的嘴笑成了喇叭花。大伯是个热络人,帮村里十多户人家挖了水窖,都顺顺当当娶来了媳妇。有了水,还怕啥日子过不去?
大伯的五儿子五奎,跟我同龄,打浇水时常常有他的身影。五奎贪玩、机灵,没有考上学,但头脑灵活,除了种地,还开了砖厂,生意不错。近日乘闲,回家看过父母后,又到五奎家。土坯院门早改成了瓷砖贴面的宽敞门楼,北面是厅房,西面是灶房,东面一排四间大瓦房,檐头相磕,檐台展样,窗明几净,漂亮整洁,西面墙下是个花园。,五彩的蝴蝶从我耳旁飘过,落在盛开的大丽花花盘上,花园里的大丽花正开得轰轰烈烈。
聊起小时候打浇水的事,五奎哈哈哈一笑说,“121工程”家家至少打了一口集雨窖,不少农户甚至打了两口。一口水窖做饭饮水,另一口浇菜洗澡,村里几乎半数的人家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冬天也能洗澡呢,有了水的日子真是幸福。
说话间,大伯扛着一把铁锨进门了。说说笑笑将我拽进了屋里。知道大伯时刻将引洮的事装在心上,还没坐定,我将市里、县里已经吃上洮河水的喜事告诉了他,并说咱们庄子吃上洮河水也为期不远了。半响,大伯捋着白胡须,眼里闪着泪花。五奎从柜子里取出两瓶酒,喊着媳妇赶快炒几个菜,我赶忙说喝几盅行吶,还炒菜,又不是贵客。五奎说,菜都在日光棚里长着哩,西红柿、辣椒、黄瓜、菜瓜、韭菜、大蒜、葱要啥有啥。五奎媳妇手真快,不一会,一盘一盘家常炒菜端了进来,夹菜、呷酒、聊天,喝过几盅,大伯的手抖抖颤颤,两行泪挂在布满皱褶的脸上,大伯醉了,声音哽咽,回忆起五十多年前他在引洮工地劈山石、挖石槽、睡山洞、吃不饱、受大苦的经历,说一次睡在半山的窝棚,一只狼一夜守在洞口,险些被狼吃掉;一次正在工地干活,山上滚下一块大石,险些要了他的命……大伯说,这些都是小事,洮河水没引来,心上疼了半辈子,等洮河水进了家门,我要放一串长长的鞭炮。泪流满面的大伯两手比划着,又像一个调皮的顽童呵呵呵笑了起来……
从五奎家出来,繁星满天,月色朦胧,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山影,禁不住想:老人一样沉默寡言的北山坡难忘焦渴的日月,旱枯了半个树身的老榆树铭记着干渴的疼痛,村里人一辈子为水哭为水笑,终于盼来了润泽心田的幸福水。
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人们盼水、惜水、爱水,人与水的感情浸入到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