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回忆 贾小奇
贾小奇是哈尔滨知青。一身褪了色的草绿军装,配一双浅烟色的翻毛皮鞋,使他显得十分的清爽,帅气。当时在哈尔滨知青中流行这种翻毛皮鞋,男的女的都穿。
贾小奇歌唱得好。在团部文化宫汇演,他的一曲《回延安》把全团的同行都给震了。
离别三十年,今日回延安。宝塔迎朝阳,延河银光闪……
贾小奇一出口就非同凡响,他嗓音圆润、高亢,颇具专业风范。整个剧场都荡漾着他优美、动人的音色。嗡嗡的。
不等唱完,现役军人的团政委就站起身带头鼓掌。有人边鼓掌边说,瞧见没,哈拉屯(外地知青戏称哈尔滨)那地儿,别的不成,就出唱歌的。
打那以后,全团的人都知道四连有个贾小奇,有人就对他的出身做出种种推测。其实贾小奇并非出自文艺世家,他家住在哈尔滨道外太古街,父亲是一家街道工厂看大门的,母亲在江沿儿九站卖船票。贾小奇崇拜李双江,打小就喜欢跟着邻居家的收音机瞎哼哼。
贾小奇在四连以至全团也算是名人了,连里的几位姑娘就明里暗里地喜欢上了他。可他最钟情的是房璐。房璐也是哈尔滨知青,人长得算不上漂亮,气质却好。受看。她不像其他女知青那么张扬,平时总是微蹙着好看的眉毛听别人说这说那,绝少插话。贾小奇说这叫病态美。
贾小奇追她追得紧,房璐却若即若离,就更吊起他的胃口。那阵子,贾小奇像一只以婉转歌喉吸引异性的鸟儿,见房璐从远处走来,就直起脖子,缩了下巴,啊啊啊……咿咿咿……膛音极厚地鸟上一回。房璐脸一红,立即绕道而行。
那年夏季雨水勤,机械下不了地,就靠人工锄草。苗眼里栖满了节骨草和水稗子,没把好工具就遭罪了。贾小奇属于什么事情都做得极出色的那种。他从农具场找来一块旧犁铧,在机务排的烘炉上打造了一把锄头。这锄头钢口好、刃薄,造型也别致,锄钩长出一般锄头许多,像只大问号,且打磨得光可照人,用起来十分锋利,不沾土。
贾小奇扛着锄头在田间路上一走,晃花了一连人的眼。他当然也给房璐做了一把。房璐没用,悄悄藏在了板铺下。她不想让人知道她与贾小奇的关系,她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当时连队对知青谈恋爱是禁止的,每天晚上都派人到各个角落去抓。
连队北面有一道防风林带。那天晚上,贾小奇就是在那里落网的。值班的头儿是三排长,一个天津知青。他领着两个知青潜进林带后,就听到远处有人说话。想到几天前曾在水库大堤的柳树丛里搜到一个乳罩,三排长立时亢奋不已。可挨到跟前打开手电筒一照,不禁大失所望。眼前只站着一个贾小奇。
三排长说,不会吧,我明明听到你在和谁说话。贾小奇嘻嘻一笑说,我在背台词嘛。三排长就在周围搜了一遍,一无所获,悻悻离去。
过了许久,房璐才在贾小奇的搀扶下战战兢兢从树上滑下。贾小奇对他的树上树下谈恋爱的手笔很是得意,房璐则像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丑事,她哭着跑出林带,沿着那片开满小紫花的马铃薯地疾步向连队奔去,贾小奇怎么拉也拉不住。
地里的小麦一夜间就转黄了。刚刚挂锄不久的连队又开始忙碌起麦收前的准备。贾小奇和房璐所在的五排负责打草、编草帘(场院用来盖粮食)。一大早,五排的人就登上了尤特兹(胶轮拖拉机)。那几天贾小奇拉肚子休病假,可车刚刚启动,他跑出宿舍,从后面爬上车。排长撵他回去休息,他不听,说是躺不住,到甸子里透透空气。
那天贾小奇穿了一身崭新的灰的卡中山装,这在一身身劳动服的年轻人中特扎眼。人们记得,这是他去年回家探亲时带回来的,只在过年时穿过几天。排长说,下草甸子干活你臭美个啥。贾小奇说换下的衣服还没洗呢。那位呢,舍不得用啊?听人如此说,房璐心里像打鼓,仿佛全车人都在看着她,她恨不得插翅飞离车厢。
中午休息时有人提议去不远处的梧桐河游泳,贾小奇就来了精神。他水性好,上中学时就能横渡松花江。
一干人来到河边。贾小奇将那套灰的卡中山装方方正正叠好,放在岸边用镰刀压上,鱼儿一样跃入水中。贾小奇的确好身手,蛙泳、蝶泳、踩水都玩得烂熟。偏有一个北京知青不服,说是小时候在什刹海体校受过专业训练。他爬上岸,站在陡峭的土坎上,一个空翻扎进水中。岸边的人发出一阵喝彩。
贾小奇哪肯服输。说哥们,有能耐咱们到桥上练去。两人就来到桥上。大桥离水面近十米高。贾小奇说,要是你能像我一样跳下去,哥们儿就服你。小北京心里虚,嘴却硬着。
贾小奇伸展着两臂,又朝岸边的房璐看了一眼,一个深呼吸,身体腾空跃起,一个翻转后向水中扎去。岸边又是一阵喝彩和口哨声。
五秒、十秒、二十秒,水面依然平静。人们真正叹服贾小奇的水性了。一分钟、二分钟,贾小奇还没有露出水面。人们沉不住气了,几个女生哭喊着向草场跑去,去向排长报告。男知青们扑向河边,呼喊着贾小奇的名字。河水无声,贾小奇再也没有露出头来。
几天的打捞一无所获。一周后下了场雷阵雨,贾小奇的尸体才从几里外的下游浮出水面。事后,经现场勘查,贾小奇入水后,一头撞在了潜伏水下的一个旧桥墩上。
下葬那天,人们为贾小奇穿上了那套灰的卡中山装。他被葬在了四连的后山脚下。贾小奇真的是扎根边疆了。
贾小奇出事的第二天,房璐突然从连队消失了,半个月后才从哈尔滨返回来。有人就劝她,人已经没了,你要想开点。让劝者不胜惊讶的是,这个平素文文静静,从不高声讲话的女孩子,当时就摔了脸子,说你什么意思?我有什么想不开的?贾小奇死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打那以后,就没有人敢在房璐面前提起贾小奇了。
若干年后的一个秋天,和同学们去后山采榛蘑,无意间我竟踏上一座几乎与地面拉平的坟丘,坟丘上长满了蒿草。我软着双腿退到一旁,仔细辨认着墓碑上的文字。准确地说,那墓碑只是一块木牌牌。当我勉强将那些给风雨剥蚀得缺胳膊少腿的文字连缀在一起时,心不由抽紧了。那上面写着:哈尔滨知识青年贾小奇之墓。
我撇下林子里的同学,一个人拎了一筐底榛蘑,心里空落落地朝山下走去。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总是萦绕着贾小奇的歌声:
离别三十年,今日回延安。宝塔迎朝阳,延河银光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