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除夕夜
到抚远去拜访一位志愿军烈士,小时候我就见过他家门上钉的《光荣烈属》牌,后来又听说他还活着,住在中国最东北角的抚远县。那年我跑到抚远,他却因事到佳木斯去了。从东宁到抚远,都是中国东北边境县,我整整走了三天。决心等他。不料没等到他,却等来了一场大雪,于是,他回不来,我出不去。已经是年底,大年三十那天,旅店里服务员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受不住孤独寂寞,我走出县城,爬上了北边的一座小山。这座县城当年就是一个村子,没有一座楼房,没有一座工厂,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全县连一亩耕地都没有,所有的生产就是打鱼,靠黑龙江里的鱼为生。时值黄昏,无人迹,江对面一片黑乎乎的林子就是苏联。站在山顶上向西北放眼一望,只见冰封的大江辽阔得就是一片苍茫茫白皑皑的大冰原。它又像一个巨大怪兽,暮色中,自天边气势汹汹奔涌而来。我浑身战栗,恐惧得匆匆下山,在深雪里连滚带爬。
到山脚下才发现江面上有一个黑色的小窝棚,旁边竟然还有一个人!只要见到一个人,就是亲人!我急忙奔过去。那是一个老头子,他手中举着一根树枝不停一挑一挑地动着。我走上前问,老大爷,你在做什么?他头不抬地说,钓鱼。钓鱼?我从来没见过如此钓鱼的。
他把鱼钩从脚下的冰洞里提上来让我看,这是四个爪儿的鱼钩,并没有鱼饵。我明白了,他这是等鱼上钩,这样不停地一下一下挑着,鱼只要从鱼线这边经过就会给钩住肚皮。但是,黑龙江里有这样傻的鱼?有这样多的鱼?可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机械地就那么不停挑着鱼钩,并没有鱼上钩,他毫不气馁。天色暗下来,气温更低,我冷得受不住了,不停地跺脚。他终于放下鱼竿说,屋里暖和一下吧。
窝棚里竟然生着火炉!我大吃一惊,啊呀,不会烤化了冰掉下去?
掉下去?他讥笑地看了我一眼,不作解释。但他的神气让我安心了。
你住在这里干什么?
他说,看网。这时我看到冰面上有一大洞,洞口里有一根缆绳,绷得很紧,可以想见下面系着一张很大的网。他无疑是给生产队看守鱼网的,那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生产队的,甚至包括人。有一个木棍子搭的床,床上铺着乌拉草和一床烂被子,床下堆着一些冻得劈柴一样的鱼。东北地区有很多这种老光棍男人。我忽然说,我和你在这里过年行不行?他只回答了一个字,中。这些孤独的老光棍由于常年不与人交流,语言能力极度退化,我也不善言辞,我们两个默默无语地坐在这中国最边远的江面上,下面是奔流不息的大江。半天,他问,哈酒?我问,你是山东人?他点了点头,不出声。
两个人吃了一条在火炉上烤的鱼,很难吃,还有股怪味儿。困吧,他说。床很窄,勉强躺下,他忽然把我的脚塞进他的怀里搂着,我感觉到了他的温暖,我也毫不犹豫地掀开衣襟,把他的脚贴着我的肚皮塞进来搂着。我想到了古人所说的“抵足而眠”,大约就是这样吧?
耳边响着汩汩的江流声,身下的床微微颤动,透过两米厚的冰层,流水那巨大的力量传上来。我渐渐睡去。
半夜,隐约有抚远县城的鞭炮声。老头子也醒了,他摸索了一下,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我们给全国人民拜年,新年好!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我的泪水流出来。
多年后,我又去抚远,打听这个老头子,只记得他姓黄。但他们都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难道那是我做的一个梦?
今天再回想,觉得那黑龙江上的除夕夜更像是一个梦了。(摘自黑龙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