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龙队里的年轻人
文化大院里,女子舞龙队散尽了。两架鲜活灵动的巨龙,静卧在娱乐大厅里的东南墙根儿下。
舞龙队队长翠儿和村党支部宣传委员王梅,关好娱乐大厅的门窗,拉灭了院里院外的照明灯。翠儿乜斜着眼睛对王梅说:“看他那样,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你在他身上下工夫,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不能总是用老眼光看人,你没见他看咱女子舞龙队排练的时候,那眼神那举动?我敢断定,他有转变的可能。”王梅说。
“转变?还断定?我敢和你打赌。要想郭亮学好,除非是日头拱西山压东山。”
王梅笑着:“我看不然,俗话说得好,山不转水转。隔着门缝儿看人,那不是咱姐们的作风,更不是咱的工作取向。郭亮才二十一岁,比我还小两岁呢,咋就不能锻造成才了呢。老人不说么,二十三还蹿一蹿呢!”
“说得轻巧。蹿?咋蹿?除非你让他……”翠儿忽然觉得血往上撞,脸儿烧烧的。
好在月亮不太透亮,王梅没看清。但她噎回去的是啥话,王梅又不是傻子,心里再明白不过。
翠儿是个直性子的婆娘。心里有啥说啥,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说过的话办过的事,不过是一阵秋风儿,生不了根也发不了芽儿。那走路带风放屁砸坑的做派极像个大老爷们儿。王梅却不。她是个密不透风的姑娘,心细耳灵,无论啥事从不允许有半点闪失,断不会走板走眼的。翠儿再咋粗,也硬是没把“蹿”字说出口。可王梅呢,却悄无声响地翻了半宿的“词典”。好一个“蹿”字,竟使得聪慧又俊俏的王梅躺在床上直折饼,动起了真念头!
郭亮是爹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千顷地里培育出的独苗苗。这还不算。稀奇的是他爹排行老三,老大、老二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都没少下工夫,可白天黑夜的倒腾来倒腾去,却始终无功而返,只落下了一群“赔钱货”。自打郭亮一落生,硬是把一群老家伙美得找不着北了,就把郭亮宠得不行,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郭亮便在一片呵护、溺爱的氛围里一天天长大了。郭亮其实本质不坏。高考那年,因马虎,只差6分没能考上大学。郭亮丧气懊恼至极。在家里外头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东抓一把,西挠一下,没个正形,招惹得孩子大人不待见,时日久了,便落下个“二混子”的臭名声。爹怕儿子会闹出啥毛病,劝慰儿子:“大不了重读明年再考。”娘说:“算了,老大不小的,不读大学又能咋的,祖辈都没大学问,还不都一辈辈的过来了。”鸡一嘴鸭一嘴的,把个郭亮本就乱麻似的心境,搅得更加理不清择不透了。
365天,一晃就过去了。闲散惯了的郭亮也没少琢磨事做,可就是“八不搁”,好不容易找个营生,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郭亮越发烦躁得要命。郭亮学过作画,练过书法,弄过根雕,搞过葫芦烫画。却哪行都是“半吊子”。郭亮烦归烦闷归闷,这当中倒也有了些积蓄。不过,明眼人王梅知道,郭亮真正感兴趣的,似乎在“舞龙队”的身上。
进了腊月,紧跟着就是“春节”了。依照惯例,村里的一群婆娘就跟抽风似的加紧排练起了舞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郭亮是外行不假,可经不住他总往死里琢磨,这次不同以往,更不同他学习别的,每到女子舞龙队锣鼓家什一响,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在抽动,便疯魔似的一溜儿风地跑去。魔归魔,郭亮决不去打扰什么人的。他坐在文化大院西南的那棵大树的枝杈上,任孩子大人们你来我往的指指点点……郭亮就跟苍蝇踪蛋一样,挥不去也撵不走,眼珠子就如同跟“龙”有跟线儿似的牵连着。旁人说:“看那小子,不定又犯了哪家子神经,光盯着大姑娘小媳妇,许是憋啥斜劲呢!”郭亮每至此,即不搭言也不回声,就像耳朵塞满了驴毛。借着那微弱的灯光,在本子上记着画着什么。
腊月二十七了,翠儿等大家排练得够劲了,便招呼:“姐妹们,明儿就二十八了,我和玉梅刚商量过了,咱也休息两天,一来呢,咱也好抓紧时间准备点年货;这二来呢,诸位嫂子们也该去咱村的浴室好好搓搓,别一身的臭汗,让当家的都不敢近身,回去琢磨琢磨,好好犒劳犒劳自家爷们。老话不是说嘛,两口子头‘节’顺,一年都给劲!”
王梅拉了一把翠儿,轻声说:“没个正经的。”
翠儿甩开王梅的手:“怕啥,连个爷们毛都没有。”
“瞎说啥,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没见郭亮还在大柳树上么。这臭小子,咋还没走。”
“哎,我看得真真儿的,臭小子怕是对你真的有意呢,要不,哪天我给你俩抻抻胳膊、拽拽腿?”翠儿说得眉飞色舞。
王梅是个姑娘家,如何经受得住翠儿的胡诌。在众姐妹的一片起哄吵闹之声中,奔出了文化大院。天晓得,王梅这一宿是咋过的。
翠儿的眼力不差。郭亮对王梅是有点那个,但不全对。王梅比郭亮年长三岁,打小便磕头撞脑的在一起过“家家”、抓蝴蝶、逮麻雀。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在郭亮的眼里,王梅不但俊俏,行事坐卧,哪样都执掌得极有分寸。王梅的喜、怒、哀、乐无不牵动着郭亮的心,一水儿的都像是有心灵感应。那感应就又使郭亮的心里滋生着草,一个劲儿疯长,弄得郭亮神魂颠倒,才有如上所说“半吊子”。可郭亮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可就是说不出口。
王梅鬼精得很。郭亮的举动,哪怕是一丁点眼神的变化,都在她的视线和料想之内。王梅动了真念头,她决计要和郭亮谈谈,一来呢,是探探口风;二来也好把他引到正道上来。自然,王梅心里那无可名状的情愫一如百爪挠心般繁衍着、蔓延着。她自己都难把握,这把火若是真的燃起来,会是啥样。能烧起来吗?她反倒底气不足起来。
翠儿年长王梅两岁,又是过来人,再加上姐妹打小就好得滚成疙瘩打成蛋,王梅啥时闪过一丝快意、啥时内心存有郁闷,翠儿都再清楚不过了。况且王梅也实在是到了“花开时节”了。王梅动了真念头,这是翠儿巴不得的,甚至可以说是她在有意无意地撩拨王梅那盏情愫灯。郭亮是啥样人,翠儿明白。上数十八辈子,老郭家都是老实忠厚的人家,到了郭亮这,要是真把他和王梅“弄”成两口子,指定差不到哪儿去,或许还能光宗耀祖呢!
粪筐大点的村子,总共二百户人家,王梅和郭亮两家只隔一条街,哪家要是谁点个爆竹放个响屁,对方都能听到声、闻到味儿。相互虽说不上有多亲多近,可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乡亲即为庄亲。人不亲土亲,土不亲水还亲呢。再咋着做饭的炊烟还搅到一块往上蹿呢!十几辈子缕下来,两家从没拌过嘴吵过架。
王梅脑子里没进水,更没有地沟油,她懂得郭亮的心思。于是便对郭亮说:“你心里那点小九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说,啥打算。”
对王梅突如其来的发问,郭亮显得有些紧张和激动,脸涨得跟猪肝似的:“我早想跟你请教。”
“咳,说啥请教不请教的,有话就照直说,别像个娘们儿。”王梅和翠儿呆长了,不觉说话竟也粗了,感觉说漏了嘴,忙又咽了回去。
郭亮也不是小孩子啦,眼睛从王梅身上挪开去,望着龙说:“我想了许多天了,那舞龙队尽是些妇女,那龙也是两条雌龙。古语说,无‘雄’不成家。咱能不能也弄个‘雄龙’耍耍,真要那样,遇到逢年过节的,指定不会像现在,没人敢‘请’了。咱往网上一发说不准,哪个拍电影电视的也能找到咱呢!”
王梅眼前一亮,可只一瞬间,眼皮“呱嗒”又落了下去,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和欢喜也只在脸上停留了片刻工夫,心里像是打碎了五味瓶。她决然想象不到,郭亮竟能有这般心境!他的心思竟然全都花在了“龙”的身上。莫非与我丁点瓜葛都没有?王梅面含微笑地问郭亮:“你就这?一点别的啥都没想?”
郭亮抬眼望着王梅:“王梅姐,要说没别的想法是瞎话,可我是个‘半吊子’,想归想,唉,也只能想想。”
王梅说:“你怕啥,难不成你不是老爷们,说出来谁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郭亮小声说:“就怕你……”
王梅笑弯了腰,说:“郭亮,我说你啥好呢,咱年轻人说话办事就该干脆利落。”
郭亮着急白脸地说:“王梅姐,我想搞出点成绩来再和你说。”
“成绩,就你,你那想法对。但有一宗,你得像个爷们儿。这样吧,我和翠儿商量商量,就由你组建男子舞龙队,我俩帮衬你。咱们就来个‘雌雄’大竞赛!到时你可别孬种,如何?”
郭亮高兴得一蹦老高,脱口说:“王梅姐,我的心思就在这儿,我最近早就联络了一大帮小哥们儿,大家都说只要你和翠儿点头同意,‘雄龙’的挑费有我们出,好好跟‘中国龙王’学几套舞龙的真功夫,舞出咱中国龙的精气神来!”
王梅说:“郭亮,我咋就没看出你竟然能有如此的胸怀?”
郭亮说:“自从你们女子舞龙队成立以来,我就把心思用在了你……你们身上,准确地说,你们舞动的‘金龙闹海’、‘玉龙飞天’都不太到位,尤其是‘双龙飞天’,你们只是雌龙两条,咋飞呀!我早想好了,假如你们同意,我会把我这一年攒的那点积蓄都取出来,作为咱舞龙队的家底,把咱雌雄舞龙队注册成‘望泉神威舞龙队’,做一面大大的彩旗。”
王梅说:“我一直想给咱龙队起个名字,望泉神威,好!”玉梅一边倾听一边不时问道:“你这想法不错,可舞龙队要迈上新台阶,难呐,首先学习技术就是个难题。”
郭亮说:“这你尽管放心,我从网上已经多次和‘中国龙王’接上了头,人家‘龙王’知道我的想法后,说绝对支持咱发展壮大舞龙队,并且答应咱一定会倾囊相授!我早把龙王技术下载到了U盘上,实话讲,我已经掌握了一多半,只等你和翠儿姐一声令下,咱就把队伍拉起来啦!”
王梅说:“没想到你这闷葫芦里的籽儿还真不少哇!”
“那是,咱这十年书也不是白读的。咱要让全国全世界都知道咱‘望泉神威舞龙队’,咱不但要舞出名号来,还要给全村的父老乡亲舞回大把的钞票来,让大家都能大踏步地迈上小康之路呢!我高考差那六分一定要在‘龙’的身上补回来,通过你、翠儿姐、我和大家的辛苦练习,舞动出咱中国农民的风采!”郭亮在王梅那欣喜的眼神鼓励下,一改往日蔫枣似的常态,几乎是喊一样说,“我就是想用舞龙和你配对!”
王梅一听,不禁脸像捂了一块大红绸子布,嘴上说:“郭亮你坏,你坏……”
王梅的笑声随着欢快的脚步拖出好远好远。郭亮迈出坚定的步子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