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幽梦忽还乡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省城,偶进一回餐馆,还等不及对眼前的食物下筷子,已经被一围蜡黄的手和乞怜的眼睛包围了,那低微的、颤抖的一声声“老哥,过上点。”“老爸,行行好。”竟是那般熟悉的乡音!
我的心碎了!
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片故土。
当东边的山梁透出微弱的晨曦,静谧的村庄醒来了。伴随着农人悠长的吆喝,田野里荡起叮叮当当的牛铃声。太阳升到两三竿的时候,空气燥热起来,庄稼卷起了叶子,蝇头大小的麦穗无精打采。农人抬头望天,天上不见一丝儿云彩,太阳像电的弧光一样晃眼。人们已不晓得了抱怨,只是将无奈和哀伤埋在心底……
家乡的土地啊,我的父老兄弟们对你的付出何其慷慨,你的回馈又是何其悭吝!饥饿和贫穷,不止击倒了乡亲的身躯,还无情地摧垮了他们的自尊。他们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城市,心里该有怎样深重的屈辱,城市又怎能理解他们的酸楚?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省城,我又碰到了许许多多的定西人。在农贸市场的摊点上,在高层建筑的工地上,在穿梭城市的出租车里,在兰州市民的厨房里……为了故土的名誉,为了活出人的尊严,他们带着山里人的热情和活力,意志和信念,希冀和追求,再次来到城市。他们的腰杆挺直了,脸色红润了,头抬起来了。这次回来,与其说是想向城市奉献或索取点什么,倒不如是向城市、向世人证实:定西人有志气,有骨气,有自尊,从来不是孬种!
当我回到久违的家乡,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让我恍如梦中。盛夏的原野里,到处流溢着洋芋花的繁盛和浓香,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蓬勃着浓浓的深绿。山坳里一座座农家小院在绿色掩映中闪亮,新农村一排排小楼房鳞次栉比。那个长了一嘴黄牙自小没了娘的二狗子如今成了小老板,那个老早就辍学放羊的腚娃子领着老婆娃娃海南旅游去了。这就是我那个被贫穷把我逼走的家乡吗?他们就是我那些饿着肚子瞳野雀的发小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在梦里?
这当然是真的!即使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美好的生活。过去梦境里出现的情景,竟然就活脱脱地变成了现实!当然今天的这种美好不是凭空得来的,这期间乡亲们付出的辛劳肯定刻骨铭心。我坐在二狗子热烘烘的炕头,就着二狗子老婆做的油馍馍和二狗子喝罐罐茶。二狗子向我讲述他的发家史,从砖窑背砖到架子车拉石头,从买汽车跑运输到贷款办砖厂……讲述“三西”建设以来村子里发生的变化,修梯田,打水窖,种地膜粮,建新农村……二狗子问我:“你现在是城里人,你一个月拿多少钱工资?”我说出了一个数,二狗子有点吃惊,然后有点鄙夷地一撇嘴,露出我熟悉的一排黄牙:“你那点,只是我的一个零头。”二狗子说:“我心中还有梦想!”我问他还有什么梦想?二狗子不愿意说出来,诡秘地笑了。
我不再追问。我了解这些乡亲的性格,只要心中有梦,就要以其特有的坚韧与顽强,用他们辛勤的劳动和创造,实现一个个火辣辣的梦想。虽然他们心里明白,未来的道路注定充满坎坷和艰辛,然而他们不缺乏自信,既然能够在那样贫瘠的土地上实现昨天的梦想,也就能够在今天的基础上实现明天的梦想!
定西,就像她境内的祖厉河,平时缓缓地流着,而一场大雨过后,便会陡然改变以往的平静,十分广阔地奔腾起来。当布谷鸟的叫声传遍整个山野时,乡亲们又掮起肩头的铁犁,向着远处的处女地迈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