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老步枪
王舍的一只眼睛瞎了。保卫延安,和胡宗南打仗时,一个炮弹落到阵地上,一下子炸死十几个人。
王舍没有被炸死,炸坏了眼睛。炸坏的是左眼,右眼还好好的。看什么,不受影响,一样能看清楚。尤其是打枪。两只眼都好着时,打枪时,要先把左眼闭上,才能瞄准。左眼瞎了,打枪方便了,拿起枪,不用先去闭眼了,举起来,马上就能打。真是这么回事,好象瞎了一只眼后,王舍真的变了。再打仗时,他果然出枪不但快了,而且明显枪法好了。遇到重要目标,要一枪干掉时,别人没有把握,让王舍打。王舍举起枪就打,一打就打到了。从来没有打空过。也是凭着这一点,同样打仗,一场战斗下来,王舍打死的敌人,就会比别人多。开总结会时,干部总是要表扬王舍。到了四九年,全国解放时,王舍得到的奖章,比别人多好几块。王舍一只眼,打枪打得准,是个好兵。按说,好兵好一阵子,一定会提升。许多将军,开始都是兵。兵当好了,战功多了,就上去了。王舍没上去,到仗打完了,连个班长都不是。这不怨王舍,也不怨干部不提拔他。是战争结束得太快了,日本人,那么凶,八年就打完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三年就败下阵了。王舍所在的部队,最后一仗,和土匪打的。打完了这一仗,连土匪都没有打的了。不打仗了,枪法好,就没有用了。再提干部时,这一条,就不算是条件了。打败了日本人,赶走了蒋介石,共产党坐了江山。兵还得有,可不要那么多了。一部分人让回家种地了,还有一部分人,也让去种地。但没有让回老家种地。还说他们是兵,可给的新任务,是种地。去新疆种地,去戈壁滩上种地。这样安排,倒不是新政权的发明,从汉朝开始,官府就这么干了。给每个人发了坎土镘,让大家先把枪交了。种地不用枪,把枪放进仓库里,等到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这么安排,大家都很高兴。说真的,那杆枪,大家早就扛够了。从扛起枪的那一天起,就想着有一天不用扛枪有多好。别的人领了坎土镘,就把枪交了。王舍去领了坎土镘,却不肯把枪交上去。队长问他咋回事。又没有啥用,咋不交了?王舍说,别人没用,我有用。队长说,你有啥用?王舍说,我睡觉,不枕着它睡,睡不着。队长说,你真有这个毛病?王舍说,我试过,真是这样。队长说,把枪交上来,可是上面的命令,这事有点不好办。王舍说,要不,我去场部,给场长说。场长原来是团长,认识王舍。队长一听王舍要去找场长,就说,行了,这是个多大的事,还要去找场长。队长说,就让你搞个特殊化吧。枪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可得保管好,可不能丢了。王舍说,我把命丢了,也不会把它丢了。别人都没有枪,只有王舍有。这个特殊化,别人没意见,更没有谁眼红。倒是一块儿说起来,说到这个事,会说王舍有点可笑。说没有枪,会睡不着,这是毛病。说枪又不是女人,睡觉还要搂着睡。说到女人,这可是个事。是个大事。光种地不行。种地,只能长出粮食。粮食,只能让肚子不饿,解决不了别的问题。男人种地时,会想到女人。会把女人想成一块地。人活下去,要一代代活下去,还得要在女人这块地上耕种。这个事,不是个难事。打江山,这么大事,都拿下来了。这个事,算个啥事啊。同样一声令下,女人们就来了。一群群地来了,全是年轻的小妹子。个个嫩得不行,像花骨朵一样。不过,来了那么多女人,还是分不过来。几年过去,一个连队上,还有几个男人打着光棍。王舍也打着光棍。瞎了一只眼,不管怎么瞎的,都会有一张脸,有一点别扭。虽然干什么事,一只眼和两只眼,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要说找对象,要说一点儿也不在乎,也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并不是理由。另外一个家伙,是个瘸子。走路走不快,还走不稳,可还是把个大姑娘追到了手。脸皮厚,吃个够。什么事,都是这个理。王舍见了女人,不知说啥。更不知要干啥,女人就算和他撞个满怀,怕是他也不会一下子抱住。光棍也有光棍的好处。娶了女人,有了小家,可以自己生火做饭了。队上的收获的东西,全放在大晒场上。原来,不管放多少,放什么,都没有丢过。可近些日子,大晒场开始少东西了。队长一看,这样不行。得派个人去看场。派谁去,干部们开会讨论这个事。一说就说到了王舍。说到王舍,不是说他有枪,说他枪法准。这也可以算一条。但不是主要的一条。说来说去,大家说他合适,是因为他是个光棍。没有老婆,没有家。可以放心,他不会把东西往回拿。不是说他觉悟高,是他没有地方拿,拿回去也没有用。光棍汉,自己不开火,全在连队的食堂吃饭。不过,光棍汉不是王舍一个。没让别的光棍汉干,让王舍干,还多了一条。不管怎么说,王舍的眼睛瞎了一个,也算是残疾了,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王舍成了看场人。
王舍有枪,没有人羡慕。王舍去看场,却真让不少人眼红。一是大晒场上,什么都有。东西那么多,拿着用一点,偷着吃一点,不会有人知道。二是干上看场这个活,别的活就不用干了。开荒种地,没有拖拉机,全靠一双手,一天下来,不知要流多少汗,受多少累。个别人受不了这个苦,就悄悄地跑了。看场这个活,没人不想干。可有了老婆,有了小家,想干也不让干。有了这个想法,再看到王舍,看他瞎了一只眼,就没了过去的同情,恶毒一点,还会想着让王舍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心里有别的想法,看王舍看着不顺。到大晒场干活,看到王舍躺在麦草垛上休息,一阵阵来气。王舍晚上要围着大晒场转来转去,不能睡觉。只能白天打盹。叫马庆的一个家伙,偷过黄豆。有了王舍,偷不成了,心里恨。看到王含躺在那里不干活,就走了过去,先是朝着腿上踢了一下,把王舍踢醒了,坐了起来,看着马庆,不知他要干啥。马庆说,你个懒熊,快起来,给我们烧开水去。烧开水,是炊事班的事。王舍当然不去干,瞪了马庆一眼,又躺下来,怀里抱着枪,想再睡一会。马庆更气了,抬脚又踢过去,这次没有踢到王舍身上,踢到了王舍怀里抱着的枪上。边踢还边说,抱着根烧火棍睡,算啥男人,有本事,抱着女人去睡啊。听到马庆这么说,别的干活的人,全笑了起来。马庆也笑了,觉得出了气了,转过身,打算去干活。都想着,这个事到这就完了,都没有想到王舍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挨了一脚的枪,随着变换了样子,横在了王舍手上。哗啦一声,枪栓拉开了,又推了上去。全当过兵,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什么。大家全愣住了。也有没发愣的,一看王舍这个样子马上跑过来,去阻拦他。几乎就在碰到了胳膊的同时,王舍手中的枪响了。走着的马庆一下子站住了,转过身看着王舍,看到那还在冒烟的枪口,脸唰地一下白了。子弹穿过了裤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被拉了一下胳膊,那个得意的马庆,不是把命丢掉,也会让他的那个玩意儿消失。马庆明白过来,身子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用枪打人,还差一点打中,这可不是个小事情。队长生气地把王舍关到了禁闭室,并把他的步枪给收了。三天后队长去禁闭室问王舍知道不知道错了。王舍说我知道我错了,对自己的同志我们不该乱开枪。队长打开门让王舍出去。说看在王舍为革命卖过命,就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了。走到门口王舍站住了,朝着队长伸出手。队长问他什么意思?王舍说,队长,你还没有把枪还给我呢。队长一听大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实在太可笑了,犯了这么大错误还想把枪要回去。王舍说他再不会用枪惹事了。队长说,那也不行,我可不能这么没有原则,真把枪给你,真再出个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王舍说,你真不给?队长说,当然不给,这可是党支部开会决定的。队长真不给,王舍也没办法,再没说什么,一转身又走进了禁闭室。队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舍说,你不给我枪,我就不出去。队长说,还没见过你这号人,愿意被关在黑房子里。队长不理王舍了,去干别的事了。禁闭室的门开着,队长没有锁。队长干完了事,到了下午回来了。看到禁闭室的门开着,想着王舍可能走了。走过去一看,看到王舍还坐在里边的一个木凳上。坐得直直的,好象成了木椅子的一部分。队长说,我可是让你走的,你不走,可不怨我了。队长也很犟,不会看到王舍这个样子,就会听王舍的,把枪还给王舍。心想,我看你王舍有多大能耐,我就不把枪还给你,看你能在禁闭室待多久。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呆在里边不出来。队长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错,王舍不可能老待在禁闭室。因为队长让炊事班的人给王舍把饭菜送去后,王舍一口也没有吃。第一天没有吃一口,第二天也没有吃一口。到了第三天,队长有点沉不住气了。正好农场的场长来了,队长就把这个事给场长说了。场长姓于,打仗时叫团长,开荒种地后改叫场长。于场长一听这个事,拍了桌子。说这还得了,开枪打人,判他的刑,送他去劳改队。队长说,干这个事的,不是别人。于场长说,是谁?队长说,是王舍。一听说是王舍,于场长笑了。说这个家伙,脾气就是不好。我看,算了,把枪还给他吧,让他以后注意点就行了。队长把枪还给了王舍,说是于场长让给的。王舍拿着枪,跑到荒野上,打了一只黄羊。扛到于场长跟前,朝着于场长行了个军礼,让于场长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于场长拍着王舍肩膀说,年代不同了,不能光喜欢枪了。差一点把马庆的那个玩意打掉,都想着王舍要完了,可王舍一点事都没有。看来,王舍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了这一点,不敢不把王舍放在眼里了,也不敢拿王舍乱开玩笑了。不过,心里边对王舍的看法,却并不太好。觉得他有点太野蛮,整天不好好干活,拿着个枪四处晃荡,像个没有人敢管的土匪强盗。只是,这个心里边的想法,在心里边,没有呆多久,就呆不住了。想法这个东西,靠不住。遇到个什么事,马上就变了。连马庆,对王舍恨得要死的家伙,到了有一天,都说起了王舍的好话。说要是没有王舍,这日子真不知有多难过。想法是很容易变,可要让大家,让几百人的想法一块儿变,变成一个想法,并不那么容易。一件小事做不到,这得是一件大事。看来,那些日子,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没有错,是件大事。不是一个地方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发生了大饥荒,甚至有人被饿死。消息传到边疆,我们开始不相信。饿死人的事,只能发生在旧社会,现在新社会,就要到共产主义了,怎么会饿死人。可是过了一阵子,我们就不能不相信。先是大晒场的粮食被装进麻袋运走了,说内地阶级兄弟急需要。没有了粮食,食堂馒头变成窝窝头,不是面粉做的,是淀粉做的,苜蓿草磨的,连猪都不愿意吃。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们想吃饱,都不行。我们开始浮肿出虚汗,开始喘不上来气,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便一阵风,就可能会被吹到天上去。已经干不动活了,全拿着饭碗,坐在食堂门口,等着分配一些树皮野菜,好多活一阵子。都知道,这么下去,想多活一阵子,也多不了多少。头脑一阵阵发晕,眼睛一阵阵发花。死神就在身边晃荡着,像影子一样。就是那天,我们的想法改变了,不是别的想法改变了,是对王舍的想法改变了。其实我们坐在地上,等食堂的饭莱时,没有想到王舍。别说是他了,就是老婆孩子都不会想到,只想着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肚皮不受折磨。就是这时,王舍出现了。他背着一杆枪,牵着一匹马,从一条土路上走过来。和别的人不一样,他满面红光,一看,就知道,没受过饥饿的折磨。他的脚步和马的蹄子一块儿响着,四周很静,那独有的声音,顺着干裂地面传过来,有点像敲在牛皮鼓上。我们一齐转过脸,看到了王舍。我们的眼睛,一齐放出了光。就算是绿光,也很明亮。天空阴着的脸,一下子被照得灿烂起来。像是挣扎在寒夜里人,突然看到了太阳,一个很温暖的太阳。让王舍一下子变成太阳的,不是他身上的枪,也不是他牵着的马,是两只肥大的马鹿。马鹿这会儿,在挨了王舍射出的子弹后,已经死了。它们躺在马背上,被王舍牵引着,正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看到了正在滴落的血,还闻到了肉的味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每过几天,就能吃一顿红烧的野味。队长让他什么都不要干了,就去干一件事。那些日子,王舍成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好多人站在门口,目送王舍骑着马挎着枪离开营地,然后就盼着王舍能早点回来。可是王舍回来得一次比一次晚了。到了后来,他出去好几天才能回来。这并不能全怪他,近处的飞禽走兽被他打得越来越少了,他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打。这样,就会在路上花去许多的时间。不过,只要王舍出现在我们面前,就会带来一片欢呼声,因为,在他的马背上,总是驮着许多我们梦想的东西。那几年,整个国家被饿死的人,据说有不少。可在这片荒原上,王舍用枪,没让我们饿死,救了我们的命,我们这些人,是讲义气的人。王舍的恩情,我们不能忘。光记着还不行,还得报答才行。怎么报答,我们一起商量。大家一分析,说王舍还是光棍汉。要说王舍缺啥,就缺老婆,要帮王舍,要报答王舍,说别的没用,给王舍找个老婆,才是我们该做的。忙了好大一阵子,没有给王舍找上。没有别的原因,没有女的。女的一来,全都让我们抢走了,没剩下来的。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啥也得留几个。有几个急了,说如果不是怕王舍嫌弃,要是王舍看得上,回去和老婆离了,让嫁给王舍。这种话,也只是说说,不敢真去做。不是怕老婆不愿意。我们这些人的老婆凑到一块,会说悄悄话。说到王舍,说那会儿嫌王舍眼瞎了一只,不肯嫁给他。现在看来,真瞎了眼的是自己。嫁给王舍多好啊,至少能不饿肚子,能经常吃上野味。这会儿,要让她们选丈夫,她们肯定会先选王舍,后才会考虑到我们。也是想到这一点,不给她们机会。再说了,老婆这个东西,有了后,再让出去,真是舍不得啊。眼前没有女人,没有独身的女人可以给王舍当老婆,就想别的办法。动员大家,给家乡写信,村子里有女人。给那些女人说,来到这里,饿不死,还有肉吃,肯定全都往这跑。马庆说,他有姨姨有个女儿,还没有找婆家,让她来,准行。让马庆赶紧写信。马庆说他不认字。把连队的文书找来,帮着写。写完了,让人送到了场部邮局。类似的信,同时寄去了十几封,得多喊来几个女子,让王舍挑。要让王舍知道,我们报答,是真心实意的。那会儿,各方面还落后得很,一封信得在路上,走一个月,才能走出新疆。山高路远,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别的事耽误了,就算了,可把报答王舍的事给耽误了,实在让我们恼火。想着有一天,让十几个青年女子,一块儿站到王舍面前,给王舍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王舍却先给了我们一个惊奇。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王舍牵着马,从西边走过来。我们看到在那匹马的身上,不光驮了一只黄羊,还驮了一个姑娘。远处土坡上,有个黑点在动。想着是只黄羊,举起枪要打。把眼眯起来,透过准星看,黑点不那么黑了,不那么模糊了,看出了点样子。那样子好像没有长着四条腿。把枪放下了,走了过去。走过去一看,黑点是个人。不但是个人,还是个女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年轻的女人。女人快要死了,快要饿死了。快要死了,还没有死。只是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女人看到王舍,不害怕,还有些高兴,她的嘴巴咧了一下,露出一点笑。女人说,我渴得很。王舍取下水壶,蹲下来。没把水壶给她,把水壶的水,朝着她的嘴滴去,像下雨一样。女人喝了水,女人说,我还饿。王舍带了馒头,拿给她,让她吃。她吃了一个,说还饿。王舍只有一个馒头了。再没有了。王舍说,等一会儿,行不行?女人说,行。王舍打了一只野鸡,当着女人的面,点了一堆火,把野鸡烤熟了。吃了烤野鸡,女人有了力气,坐了起来。女人说,我叫月花。王舍牵着马,先到了伙房,把黄羊交给了炊事员,又牵着马,到了队部。让月花下了马。指着队部的门,让月花进去。月花说,这是你家?王舍说,这是队部。正说着,队长出来了。王舍说,队长,戈壁滩上捡的,交给你了。怎么回事,队长还没明白过来,王舍转身离开了,往他住的地窝子走。走到门口,听到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月花跟在后边。王舍说,你跟着我干吗?月花说,你救了我,当然要跟着你。王舍进了房子,月花跟着进了房子。进房子一看,又脏又乱。月花却喜欢得不行,不渴了,不饿了,还跟着王舍,就想着帮王舍干点儿啥。一看,王舍屋子里这个样子,就知道有好多活,等着她干。不问王舍让不让她干,挽起了袖子,马上干了起来。王舍要和月花结婚了。起先,月花说,不用结婚,让她干的事,她全都会干。不让她干的事,她也去干。包括给王舍洗脚,陪王舍睡觉。王舍说,要么你就走,走得远远的,要么就结婚。月花说,好好,那就结婚吧。听说王舍结婚,全来了。不能空手来,得送点东西。没什么可送的,主要送画。场部有个书店,里边卖画。除了领袖的画,还有年画,还有山水画。一下子全卖完了,全让我们买走了。送的画,一张挨一张贴在墙上,四面墙全贴满了,全是画。土墙被遮了起来,看上去,看不到土了,花花一大片,还挺好看。去晚了,没有买上画的,就买一条毛巾,送给王舍。东西不贵重,可心意重,重似千金。别的人结婚,包括队长结婚,也没有这么多人,送过这么多东西。也难怪。王舍是谁,王舍是恩人啊。
月花真像花,刚开的花。看着晃眼,心也跟着晃荡。我们羡慕,可不嫉妒。拍着王舍肩膀,说着祝贺的话,为王舍高兴。我们的老婆,围着月花,上上下下看。边看边夸,夸成了一朵花。夸完了,说月花,你可真有福气。听得出,她们心里有点酸酸的。不让月花下地干活,让月花跟着王舍,照顾王舍。多给了王舍一匹马,王舍去打猎时,月花也跟着。到了荒野上,王舍会先打两只小东西,野鸡或者野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先吃饱了。吃饱了,也不忙着去打野羊野鹿野马,带着一片毛毯子,在一棵胡杨树下,铺成临时一张床。要在上面睡一会儿。没有月花时,王舍躺上去,一会儿就睡着了。有了月花,躺上去,不能马上睡着。肚子是饱了,可身体别的部分,还没有饱,还要吃东西。月花明白王舍要吃什么,就躺到王舍身边,让王舍吃。全都吃饱了,再去睡,会睡得更香。回到屋子里,王舍啥也不干,不是不想干,月花不让他干。把洗脚水端过来,放到王舍跟前。用手给王舍搓脚。王舍有点脚气,搓到脚丫子时,王舍说多搓一会儿。月花就不停地搓,一直把王舍搓舒服了。这一阵子,在我们这个地方,比王舍幸福的人,怕是再没有了。王舍明白这一点,交给的工作,干起来更卖力。原来四五天,才会驮一只大猎物回来,给我们改善生活,现在差不多隔一天,就会让我们吃上一顿红烧肉。不过,我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王舍牵着马回来,像看到了太阳一样,仰着脖子,伸着脑袋,半张着嘴去迎接。大饥荒过去了,国家的情况变得好起来,我们已经不吃野菜和野草了,到处又响起了社会主义好的嘹亮歌声。也就是说,没有王舍打来的野味,我们也不会被饿坏,被饿死了。队长说,王舍,你不用去打猎了,可你也不能去看场了。你有老婆了,有家了,按规定不能去看场。王舍说,不看场也行,不过,枪我还得拿着。
队长说,你都有老婆了,还要枪干吗?王舍说,老婆是老婆,枪是枪,不一样。
是不一样,习惯不好变。夜里到了床上,抱月花,只抱了那么一阵子。抱过了,还得把手松开,去摸着放在头顶处的老步枪。光滑的枪托,冰凉的枪膛,坚硬的枪管,摸着有种舒服,说不出来。反正一下子不燥了,不热了,不急了,不慌了。睡到了半夜,让尿憋醒了。起来,走到门外,朝着一片月光,尿了一泡。尿完了,回到床上,看到月花还睁着眼。问月花咋没睡。月花说,有个事,睡不着。王舍说,多大的事,睡不着。月花说,老家太苦,我哥过不下去了,想到咱们这来。王舍说,想来,就让他来呀。月花说,听说,户口不好落。王舍说,我去给队长说。王舍去给队长说,队长说,是有规定,不给随便落户。王舍说,真不给落?队长马上说,别人的亲戚不给落,你的例外。一个月不到,月花的哥就来了。一看,一个棒小伙子。队长说,好,太好了。不用问,干活是把好手,开荒正缺壮劳力,队长不能不高兴,马上给落了户口。说到名字时,王舍问月花,你哥咋不和你一个姓。月花说,不是亲哥,是表哥,我大姨的儿子。表哥刚来,各方面得安排。别人和他没关系,不管这个事。月花和他是亲戚,不能不管。表哥啥都没带,铺的盖的,还有用的,全要月花给置办。月花忙得有点顾不上家了,顾不上王舍了。夜里躺到床上,王舍扯了月花一把,月花说太累了。月花过去没说过累,看来月花真累了。王舍想,过了这段日子,等把她表哥安排好了,她就不会那么累了。过了一段日子,月花还是很忙。饭做好了,让王舍吃。王舍吃,月花不吃,盛了一碗,端在手上,说他表哥不会做饭,得给他送饭去。王舍说,这多麻烦,让他过来吃不就得了。月花说,他脸皮薄,不好意思。饭送过去了,没马上回来。王舍自己吃完饭,又过了一阵子,月花还没回来。王舍出门去找,刚走到门口,看到月花回来了。问月花送个饭,咋这么久。月花说,他衣服脏了,帮他洗了洗。月花这么一说,王舍也不再说什么。晚上到了床上,月花主动脱光了衣服,钻到了王舍的被窝里。王舍说,你要累,就算了。月花说,我不累,来吧。月花这么懂事,让王舍很知足。心里打算,这一辈子,要和这个女人好好过。又一天,和往常一样,月花做好了饭,又端了一碗,给她表哥送去。王舍吃饱了,坐在木凳上抽烟。门被推开了,想着月花回来了。转头一看,不是月花,是马庆。看到马庆,王舍不想理,掉着个脸子。倒是马庆,显得大度。凑到王舍跟前,王舍比他大两岁,就喊了一声王哥。一喊哥,王舍不好意思了,拿了一根烟,给马庆抽。马庆不抽,马庆说,你还有心思抽烟?王舍说,咋?马庆说,你是真不知道啊?王舍说,知道啥?马庆说,按说,我不该来给你说。王舍说,那你就别说。马庆说,可大哥是条汉子,不说,我觉得对不住大哥。王舍说,行了,有屁快放,别拐弯抹角了。马庆还不真说,问月花呢?王舍说,给她表哥送饭去了。马庆说,你真信了,那是他表哥?王舍说,不是表哥,是啥?马庆说,我说了,你也不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王舍一听,站起来出了门,去了月花表哥住的地窝子。地窝子有天窗,站到天窗前,王舍听了一会儿。没有进到屋子里,转过身往回走。遇到马庆,马庆说,你咋不进去?王舍没理马庆,进了屋子。不过,进去没多大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重新走出来的王舍,手里握着那杆老步枪。一看王舍拿着枪,马庆愣了一下,不过,只是愣了一下,马庆并没有说什么。看着王舍直奔那间地窝子。那地窝子有什么,马庆知道。马庆没事,吃饱了饭,在营地闲转。看到月花,进了那间地窝子,就去偷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吓了一跳后,就去跟王舍说了。本来可以不说的,但不说,憋着难受。再说了,这个事,有点像戏,看戏看啥,就是看热闹。给王舍说了,还跟着王舍,就是想看戏。倒没想到王舍会拿枪。枪不是别的东西,什么事,它要是掺和,就不光是热闹了。马庆有点紧张,怕真出了什么事,让自己负责任。赶紧嘁了别人,说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了。好多人从屋子里跑出来,问马庆出了什么事。马庆指着王舍的背影,让大家看。大家看到王舍拿着枪,进了地窝子,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继续问马庆咋回事?马庆说,王舍老婆,那个月花,偷汉子呢。大家一听,全兴奋起来,明白这一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这天晚上,月亮很亮,像个大灯笼。不大一会儿,大家全知道了。知道了,全跑来看。月光下,站了一大片,像开大会一样。不过,心情和开会不一样,开会没意思,只想着早点散会。这会儿,站在这里,不想走,让走都不走。全把眼睛睁得好大,盯着一扇地窝子的门,耳朵也竖起来,不肯放过里边传出来的动静。同时,还在想象着,可能会出现的场面,是什么一种样子。和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还没等听到传出什么响动。地窝子的门开了,王舍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注意去看那枪。枪口没有冒青烟,刺刀也没有打开。再看王舍的脸,脸还是那张脸,却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不信这是真的,王舍走过去后,一群人往地窝子里冲,马庆冲在最前头。冲进地窝子一看。月花和她表哥,一齐跪在地上,月花脸上,全是泪水。队长也来了,问月花咋回事。月花说了,说表哥不是表哥,是她对象。大饥荒时,为了活命,分开了。村子里,好多男人饿死了,想着他也饿死了,没想到还活着。两个人是真喜欢,他说要来找她,她就让来了。开始也想着了,来了后,就当兄妹,别的话不说了。可见了面,一激动,就管不住自己了,就做了不该做的事。这还得了,队长一听,气得大骂起来。说这对狗男女,胆子太大,不能不严办。不过,月花是王舍老婆,怎么办,还得问王舍。把王舍喊来,问王舍想怎么办。说只要王舍提出来,马上就办。王舍来了,王舍说,算了,让他们一块过吧。气得队长骂他,简真不是个男人。几天后,王舍带着月花,去场部办了离婚手续。办了手续后,月花从王舍房子里搬了出去,搬到了那个曾是她表哥的地窝子里。王舍又是光棍汉了。王舍找到队长,王舍说,没有家了,让我去看场吧。队长说,行,你去吧。那个新房,王舍不住了。墙上贴的画,王舍全揭了下来,用火烧了。王舍扛着行李,去了大晒场。看着王舍走在尘土乱飞的路上,大家都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一些人,跟着王舍来到大晒场,对王舍说,想不想再娶一个,说老家有女人,给点路费就来了。王舍抱着老步枪,摇摇头。不肯和别人把这个话题说下去,看得出,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想扯这个事。马庆来了,坐到王舍旁边,说这事怨他。他不该对王舍说,早知道这样,他不会说。王舍说,你说错了,就这个事,你干得是个人事。马庆说,不管咋说,你这个样子,我有责任。马庆说到了他姨姨的一个女儿。刚说了个头,王舍不让他说。王舍说,晚上他要站岗,想睡一会儿。说着往麦草垛上一倒,抱着老步枪就睡着了。马庆一看,知道说啥也是白说了,看着王舍,摇了一会儿头,没滋没味地走掉了。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好象再活下去,也不会有多少意思了,更不说再会有什么故事了。大晒场边上,有一棵胡杨树。虽然还站在那里,可早就死了,不知死了多少年了。不管什么季节,都是一个样子,不会变青变绿,也不会长出叶子。看到它,不由会让人想到王舍。不过,王舍到底不是一棵树,更不是一棵死掉的树。王舍有王舍的命,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王舍会是那样的命。大饥荒过后,没过几年好日子,又遇到了灾难。不过,这个灾难来到时,大家谁都不觉得是个灾难。刚好相反,大家都以为一个新时代来到了。因为,这个灾难的名字,叫革命。不但叫革命,还叫文化革命。开荒种地的人,不是文化人。按说这革命,和他们没啥关系。一开始,好像也是这样。先从学校闹起来,学生开始行动了,斗地主资本家,破四旧,抄家。后来他们自己互相斗起来了。他们一斗,全国就跟着斗了起来。先是文斗,用笔用墨,用大字报,用传单,用口号。文斗不解决问题,后又闹起了武斗,用上了真刀真枪,有的地方,甚至用上大炮和坦克。别说,有了血肉横飞的场面,这革命看起来,才真的有点儿革命的样子了。对这场革命,王舍一直不关心,一直到真刀真枪干起来,王舍也没被卷入。不远处有人倒在了血泊中,王舍一样躺在麦草垛上睡觉,虽然他的怀里抱着一支油黑铮亮的老步枪。不过,真正的大革命,是不会让一个人永远当旁观者的。那天下午,当一个男人走到了王舍身边时,王舍就不能不站起来了,朝着一个乱哄哄的地方走去。这个男人,王舍很熟悉,他就是马庆。不过,听到马庆的喊声,他睁开眼,猛一下看到马庆,他差一点没认出来。马庆穿着黄军装,腰系武装带,上面插了一把手枪,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王舍一下子想到敢死队。打仗那会儿,经常组织敢死队,他参加过,有点像这个样子。以为又打仗了,王舍嗵地一下,站了起来。问马庆出了什么事。马庆说,革命了。王舍说,什么革命?马庆说,文化大革命啊。王舍说,我不参加。马庆说,这会儿,你不参加不行。王舍说,为什么?马庆说,出事了。王舍说,什么事?马庆说,于场长被抓走了。王舍说,被谁抓走了?马庆说,红卫兵。王舍说,红卫兵是什么兵?马庆说,是造反的学生。王舍说,他们为什么要抓于场长?马庆说,说他是走资派,要革他的命。王舍说,怎么革?马庆说,很有可能,会要他的命。王舍说,于场长可是个好干部,可不能让他死。马庆说,是啊,所以才来找你啊。要是别人,王舍不会管。于场长是恩人,恩人有难,说啥也得帮。王舍说,让我干啥?马庆说,咱们一块救老场长。这个地方,于场长官最大,红卫兵们斗走资派,主要是斗于场长。于场长仗着自己是老革命,不服气,不把红卫兵放在眼里,大骂这些红卫兵,干的全是混蛋事。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红卫兵们决定在夜里,把于场长拉到戈壁上,把他活埋掉。消息传出来,老兵们不愿意了。拿了棍棒,在马庆带领下,想去把于场长抢回来。看着北京的动向,老兵们也成立了组织,马庆当了组织的头。那些红卫兵,全是学生娃娃,老兵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想着连吓带唬,就能把他们摆平。到了地方,到了关押于场长的一座楼前,他们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给学生们盖起的教学楼,现在成了一座大碉堡,窗子改造成了射击孔,大门口用堆起的沙袋遮挡。沙袋后边,几个红卫兵守在那里,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棍棒长矛,而是一挺机关枪。看到了机关枪,一样没当回事。想着他们只是摆个样子,不会真开枪。一群人,提着棍棒,继续朝前走。没想到,离大门口还有二百多米,机关枪就响了。幸亏全是老兵,有经验。枪一响,全趴在了地上。只有三个人,受了点轻伤,没什么事。不过,不敢再往前走了,撤了下来。藏在树林里,想新的办法。老兵们早把枪交了,没有枪。只有马庆有一把枪,还是把小手枪,也是摆摆样子,根本没什么用。要想救出于场长,就得冲进楼里,要冲进楼里,就得干掉机关枪。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家想到了王舍。说王舍有枪,枪法又好,让王舍来,这个难题,准能解决掉。都说是个好办法,马庆就去找王舍,没费什么劲,就把王舍找来了。王舍来了,找了个位置,把枪举了起来。举起来后,又放下了。说,怎么全是些孩子。马庆在一边说,全是小反革命,打,没事。王舍说,真会没有事?马庆说,有啥事,打仗那会儿,打死了多少人,有啥事。革命就是这样,你死我活,不能客气,这是毛主席说的。王舍说,咱那是要江山。马庆说,咱这是保江山,一样的。王舍说,那我就打了啊?马庆说,打吧。王舍手中的枪就响了。响了三声,守在机关枪旁边的三个人,脑袋一歪,全趴在了沙袋上不动了。老兵们从树林子里冲了进去,他们有经验,打过仗的经历起了作用,趁那些红卫兵,还对着倒下的伙伴的尸体发愣时,他们救出了于场长。于场长被救出后,马上就被送走了。送到了乌鲁木齐,上了火车,躲回了内地老家。离开时,于场长跟王舍握了手,说谢谢王舍了。王舍说,不用谢,我该做的。老兵们开庆功会,全来给王舍敬酒。王舍又成了英雄。王舍很激动,喝了好多酒。再躺到麦草垛上,就睡得很死。不知睡了多久,才被一种动静闹醒。睁开眼一看,太阳当空照。再一看,吓了一跳,四周站了一群人。一群人,只有一个人,王舍认识。这个人是马庆,别的人全不认识。这些不认识的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刀,就是枪。王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马庆。马庆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马庆说,王哥,没办法,他们要交出凶手。说不交出凶手,就要血洗咱们的营地,你知道,还有女人小孩,加起来,有一千多口呢。听马庆这么一说,王舍听明白了。马上站了起来,说,行,我跟他们走。走下麦草垛时,把老步枪给了马庆,说先替我保管着,等我回来再给我。三天后,王舍被枪毙了。红卫兵们开了个公判大会,开完会,把王舍拖到了一片荒野上,用黑布蒙着他的眼睛,四五支枪一齐朝他开了火。这三天里,营地里只有两个人见过王舍。这两个人是月花和她丈夫,他们半夜里摸到了关押王舍的房子后面,带了一把铁锨,在墙上挖了个洞,对王舍说你跑快跑吧,不跑你就没有命了。王舍说我跑了,他们就会去血洗咱们的营地,我不能跑。面对敞开的墙洞,王舍真的没有跑。知道王舍被打死了,连队营地上的人全去了,把王舍抬了回来,说他是烈士,给他开了个追悼会。王舍被装到棺材里,木匠举起铁锤正要钉钉子时,马庆突然想起了什么,让等一等。他转身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枪。那是一支大家都很熟悉的老步枪。马庆把老步枪放在了棺材里,放到了王舍身边。马庆说,王哥,你的枪,我还给你了。马庆朝着木匠挥了一下手,木匠的铁锤落了下去。四周全是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只有钉棺的声响,像鸟儿一样,四处乱飞。
王舍有枪,没有人羡慕。王舍去看场,却真让不少人眼红。一是大晒场上,什么都有。东西那么多,拿着用一点,偷着吃一点,不会有人知道。二是干上看场这个活,别的活就不用干了。开荒种地,没有拖拉机,全靠一双手,一天下来,不知要流多少汗,受多少累。个别人受不了这个苦,就悄悄地跑了。看场这个活,没人不想干。可有了老婆,有了小家,想干也不让干。有了这个想法,再看到王舍,看他瞎了一只眼,就没了过去的同情,恶毒一点,还会想着让王舍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心里有别的想法,看王舍看着不顺。到大晒场干活,看到王舍躺在麦草垛上休息,一阵阵来气。王舍晚上要围着大晒场转来转去,不能睡觉。只能白天打盹。叫马庆的一个家伙,偷过黄豆。有了王舍,偷不成了,心里恨。看到王含躺在那里不干活,就走了过去,先是朝着腿上踢了一下,把王舍踢醒了,坐了起来,看着马庆,不知他要干啥。马庆说,你个懒熊,快起来,给我们烧开水去。烧开水,是炊事班的事。王舍当然不去干,瞪了马庆一眼,又躺下来,怀里抱着枪,想再睡一会。马庆更气了,抬脚又踢过去,这次没有踢到王舍身上,踢到了王舍怀里抱着的枪上。边踢还边说,抱着根烧火棍睡,算啥男人,有本事,抱着女人去睡啊。听到马庆这么说,别的干活的人,全笑了起来。马庆也笑了,觉得出了气了,转过身,打算去干活。都想着,这个事到这就完了,都没有想到王舍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挨了一脚的枪,随着变换了样子,横在了王舍手上。哗啦一声,枪栓拉开了,又推了上去。全当过兵,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什么。大家全愣住了。也有没发愣的,一看王舍这个样子马上跑过来,去阻拦他。几乎就在碰到了胳膊的同时,王舍手中的枪响了。走着的马庆一下子站住了,转过身看着王舍,看到那还在冒烟的枪口,脸唰地一下白了。子弹穿过了裤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被拉了一下胳膊,那个得意的马庆,不是把命丢掉,也会让他的那个玩意儿消失。马庆明白过来,身子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用枪打人,还差一点打中,这可不是个小事情。队长生气地把王舍关到了禁闭室,并把他的步枪给收了。三天后队长去禁闭室问王舍知道不知道错了。王舍说我知道我错了,对自己的同志我们不该乱开枪。队长打开门让王舍出去。说看在王舍为革命卖过命,就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了。走到门口王舍站住了,朝着队长伸出手。队长问他什么意思?王舍说,队长,你还没有把枪还给我呢。队长一听大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实在太可笑了,犯了这么大错误还想把枪要回去。王舍说他再不会用枪惹事了。队长说,那也不行,我可不能这么没有原则,真把枪给你,真再出个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王舍说,你真不给?队长说,当然不给,这可是党支部开会决定的。队长真不给,王舍也没办法,再没说什么,一转身又走进了禁闭室。队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舍说,你不给我枪,我就不出去。队长说,还没见过你这号人,愿意被关在黑房子里。队长不理王舍了,去干别的事了。禁闭室的门开着,队长没有锁。队长干完了事,到了下午回来了。看到禁闭室的门开着,想着王舍可能走了。走过去一看,看到王舍还坐在里边的一个木凳上。坐得直直的,好象成了木椅子的一部分。队长说,我可是让你走的,你不走,可不怨我了。队长也很犟,不会看到王舍这个样子,就会听王舍的,把枪还给王舍。心想,我看你王舍有多大能耐,我就不把枪还给你,看你能在禁闭室待多久。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呆在里边不出来。队长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错,王舍不可能老待在禁闭室。因为队长让炊事班的人给王舍把饭菜送去后,王舍一口也没有吃。第一天没有吃一口,第二天也没有吃一口。到了第三天,队长有点沉不住气了。正好农场的场长来了,队长就把这个事给场长说了。场长姓于,打仗时叫团长,开荒种地后改叫场长。于场长一听这个事,拍了桌子。说这还得了,开枪打人,判他的刑,送他去劳改队。队长说,干这个事的,不是别人。于场长说,是谁?队长说,是王舍。一听说是王舍,于场长笑了。说这个家伙,脾气就是不好。我看,算了,把枪还给他吧,让他以后注意点就行了。队长把枪还给了王舍,说是于场长让给的。王舍拿着枪,跑到荒野上,打了一只黄羊。扛到于场长跟前,朝着于场长行了个军礼,让于场长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于场长拍着王舍肩膀说,年代不同了,不能光喜欢枪了。差一点把马庆的那个玩意打掉,都想着王舍要完了,可王舍一点事都没有。看来,王舍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了这一点,不敢不把王舍放在眼里了,也不敢拿王舍乱开玩笑了。不过,心里边对王舍的看法,却并不太好。觉得他有点太野蛮,整天不好好干活,拿着个枪四处晃荡,像个没有人敢管的土匪强盗。只是,这个心里边的想法,在心里边,没有呆多久,就呆不住了。想法这个东西,靠不住。遇到个什么事,马上就变了。连马庆,对王舍恨得要死的家伙,到了有一天,都说起了王舍的好话。说要是没有王舍,这日子真不知有多难过。想法是很容易变,可要让大家,让几百人的想法一块儿变,变成一个想法,并不那么容易。一件小事做不到,这得是一件大事。看来,那些日子,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没有错,是件大事。不是一个地方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发生了大饥荒,甚至有人被饿死。消息传到边疆,我们开始不相信。饿死人的事,只能发生在旧社会,现在新社会,就要到共产主义了,怎么会饿死人。可是过了一阵子,我们就不能不相信。先是大晒场的粮食被装进麻袋运走了,说内地阶级兄弟急需要。没有了粮食,食堂馒头变成窝窝头,不是面粉做的,是淀粉做的,苜蓿草磨的,连猪都不愿意吃。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们想吃饱,都不行。我们开始浮肿出虚汗,开始喘不上来气,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便一阵风,就可能会被吹到天上去。已经干不动活了,全拿着饭碗,坐在食堂门口,等着分配一些树皮野菜,好多活一阵子。都知道,这么下去,想多活一阵子,也多不了多少。头脑一阵阵发晕,眼睛一阵阵发花。死神就在身边晃荡着,像影子一样。就是那天,我们的想法改变了,不是别的想法改变了,是对王舍的想法改变了。其实我们坐在地上,等食堂的饭莱时,没有想到王舍。别说是他了,就是老婆孩子都不会想到,只想着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肚皮不受折磨。就是这时,王舍出现了。他背着一杆枪,牵着一匹马,从一条土路上走过来。和别的人不一样,他满面红光,一看,就知道,没受过饥饿的折磨。他的脚步和马的蹄子一块儿响着,四周很静,那独有的声音,顺着干裂地面传过来,有点像敲在牛皮鼓上。我们一齐转过脸,看到了王舍。我们的眼睛,一齐放出了光。就算是绿光,也很明亮。天空阴着的脸,一下子被照得灿烂起来。像是挣扎在寒夜里人,突然看到了太阳,一个很温暖的太阳。让王舍一下子变成太阳的,不是他身上的枪,也不是他牵着的马,是两只肥大的马鹿。马鹿这会儿,在挨了王舍射出的子弹后,已经死了。它们躺在马背上,被王舍牵引着,正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看到了正在滴落的血,还闻到了肉的味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每过几天,就能吃一顿红烧的野味。队长让他什么都不要干了,就去干一件事。那些日子,王舍成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好多人站在门口,目送王舍骑着马挎着枪离开营地,然后就盼着王舍能早点回来。可是王舍回来得一次比一次晚了。到了后来,他出去好几天才能回来。这并不能全怪他,近处的飞禽走兽被他打得越来越少了,他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打。这样,就会在路上花去许多的时间。不过,只要王舍出现在我们面前,就会带来一片欢呼声,因为,在他的马背上,总是驮着许多我们梦想的东西。那几年,整个国家被饿死的人,据说有不少。可在这片荒原上,王舍用枪,没让我们饿死,救了我们的命,我们这些人,是讲义气的人。王舍的恩情,我们不能忘。光记着还不行,还得报答才行。怎么报答,我们一起商量。大家一分析,说王舍还是光棍汉。要说王舍缺啥,就缺老婆,要帮王舍,要报答王舍,说别的没用,给王舍找个老婆,才是我们该做的。忙了好大一阵子,没有给王舍找上。没有别的原因,没有女的。女的一来,全都让我们抢走了,没剩下来的。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啥也得留几个。有几个急了,说如果不是怕王舍嫌弃,要是王舍看得上,回去和老婆离了,让嫁给王舍。这种话,也只是说说,不敢真去做。不是怕老婆不愿意。我们这些人的老婆凑到一块,会说悄悄话。说到王舍,说那会儿嫌王舍眼瞎了一只,不肯嫁给他。现在看来,真瞎了眼的是自己。嫁给王舍多好啊,至少能不饿肚子,能经常吃上野味。这会儿,要让她们选丈夫,她们肯定会先选王舍,后才会考虑到我们。也是想到这一点,不给她们机会。再说了,老婆这个东西,有了后,再让出去,真是舍不得啊。眼前没有女人,没有独身的女人可以给王舍当老婆,就想别的办法。动员大家,给家乡写信,村子里有女人。给那些女人说,来到这里,饿不死,还有肉吃,肯定全都往这跑。马庆说,他有姨姨有个女儿,还没有找婆家,让她来,准行。让马庆赶紧写信。马庆说他不认字。把连队的文书找来,帮着写。写完了,让人送到了场部邮局。类似的信,同时寄去了十几封,得多喊来几个女子,让王舍挑。要让王舍知道,我们报答,是真心实意的。那会儿,各方面还落后得很,一封信得在路上,走一个月,才能走出新疆。山高路远,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别的事耽误了,就算了,可把报答王舍的事给耽误了,实在让我们恼火。想着有一天,让十几个青年女子,一块儿站到王舍面前,给王舍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王舍却先给了我们一个惊奇。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王舍牵着马,从西边走过来。我们看到在那匹马的身上,不光驮了一只黄羊,还驮了一个姑娘。远处土坡上,有个黑点在动。想着是只黄羊,举起枪要打。把眼眯起来,透过准星看,黑点不那么黑了,不那么模糊了,看出了点样子。那样子好像没有长着四条腿。把枪放下了,走了过去。走过去一看,黑点是个人。不但是个人,还是个女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年轻的女人。女人快要死了,快要饿死了。快要死了,还没有死。只是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女人看到王舍,不害怕,还有些高兴,她的嘴巴咧了一下,露出一点笑。女人说,我渴得很。王舍取下水壶,蹲下来。没把水壶给她,把水壶的水,朝着她的嘴滴去,像下雨一样。女人喝了水,女人说,我还饿。王舍带了馒头,拿给她,让她吃。她吃了一个,说还饿。王舍只有一个馒头了。再没有了。王舍说,等一会儿,行不行?女人说,行。王舍打了一只野鸡,当着女人的面,点了一堆火,把野鸡烤熟了。吃了烤野鸡,女人有了力气,坐了起来。女人说,我叫月花。王舍牵着马,先到了伙房,把黄羊交给了炊事员,又牵着马,到了队部。让月花下了马。指着队部的门,让月花进去。月花说,这是你家?王舍说,这是队部。正说着,队长出来了。王舍说,队长,戈壁滩上捡的,交给你了。怎么回事,队长还没明白过来,王舍转身离开了,往他住的地窝子走。走到门口,听到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月花跟在后边。王舍说,你跟着我干吗?月花说,你救了我,当然要跟着你。王舍进了房子,月花跟着进了房子。进房子一看,又脏又乱。月花却喜欢得不行,不渴了,不饿了,还跟着王舍,就想着帮王舍干点儿啥。一看,王舍屋子里这个样子,就知道有好多活,等着她干。不问王舍让不让她干,挽起了袖子,马上干了起来。王舍要和月花结婚了。起先,月花说,不用结婚,让她干的事,她全都会干。不让她干的事,她也去干。包括给王舍洗脚,陪王舍睡觉。王舍说,要么你就走,走得远远的,要么就结婚。月花说,好好,那就结婚吧。听说王舍结婚,全来了。不能空手来,得送点东西。没什么可送的,主要送画。场部有个书店,里边卖画。除了领袖的画,还有年画,还有山水画。一下子全卖完了,全让我们买走了。送的画,一张挨一张贴在墙上,四面墙全贴满了,全是画。土墙被遮了起来,看上去,看不到土了,花花一大片,还挺好看。去晚了,没有买上画的,就买一条毛巾,送给王舍。东西不贵重,可心意重,重似千金。别的人结婚,包括队长结婚,也没有这么多人,送过这么多东西。也难怪。王舍是谁,王舍是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