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一肩乡愁来去
她从山东回到故乡的时候,秋风像辛勤巡逻的哨兵,一次次地爬上村口的山头眺望。十月的田野,枣林成为村落里最后的繁华和妖娆。
跨越万水千山,揣着一颗灼灼的心,终究是回来了。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眼里是柔情,心里是牵念,近乡情怯的激动与复杂,让她的内心如大海般汹涌澎湃。梦里的故乡啊,多少回潮湿过她的心,又多少次给予她前进的力量、坚强的理由。 她热切地把目光迎向又细又长的山间小路,熟悉与陌生交织在一起,起伏的群山无语凝望,村落像一位牙都掉完了的老人,空洞着眼神,在岁月里静默地守望。鲜有鸡鸣狗叫,没有孩童追逐打闹,仅有些许麦秸垛亲近地相依相偎。别离多年,故乡真是老了呢。她慌忙地下了车,伸脚踏在一走路就扑腾腾地泛起黄尘的土地上时,心即刻就醉了。眼角温热的她,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波涛,一下子扑进了故乡荒凉贫瘠的怀中。 出发前背负在行囊里的思念,一路催迫着她。可到了父母面前,千重念万重思,统统归隐了一般,不知从何说起。“妈——我回来了!”到家后她敞亮急切地喊了一声,依旧如儿时一般,进门照例先是寻母亲,找到了妈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在灶台边早忙着煮饭的老母亲,撩开烟尘从厨房里蹒跚出来,“是老二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就好啊!”欢喜与想念,也无须更多言语。紧紧拥抱,捏搓双手,仔细端详,她从母亲的白发里,轻而易举地觅到了藏匿在岁月里的望眼欲穿,母亲也从她的沉甸甸的行囊里,估摸到了女儿想家的分量。听见她回来了,父亲从院外撵进来,只一句“芬儿回来了”,便背过身去,悄悄地抹了一把眼睛。她知道,那是父亲摞在日子里的念想轰然倒塌了。她的心海也决堤了,但脸上阳光灿烂,她要让父母看到她的笑颜,她的幸福。 自从上大学开始,她就成了诗人笔下的“游子”。尽管后来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毕竟那是异乡,对她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家,还是这里,还是这个偏远的西北小山村。这里才是她的根,她的念,她的乡愁呵。粗略算算,离开故乡已二十余年了。期间,她也是隔几年回来看看,可近几年,因为身体,因为孩子,因为工作,牵绊的缘由是越来越多了,回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最多十余天的假期,还要去看看亲朋好友。这些年里,她陪着父母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年呢。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心酸,更多愧疚和无奈。她能做的,就是回家时尽量多帮父母干点活,心里才好过一点。 女儿么,回娘家,浆洗衣。这似乎是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回家的第二天清晨,她将父母的衣服及屋内的所有床单被套统统卸下,就着院落里的秋阳,和着故乡的井水,用一块非常古老的搓衣板,一件一件地揉搓着,揉搓着。仿佛唯有这样的洗涤方式,才可以彻底漂洗干净她心中的乡愁,才能让心灵略略感到慰安。母亲在屋内忙着做这做那的,一刻也没闲着呢。母亲不住地劝阻她说,“少洗些吧,剩下的我有空再洗。”母亲心疼她,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呢,还要干这么多的活。当然,她更心疼父母,都是腰来腿不来的人了,帮一把是一把呢。 午后,父亲说,要不和你妹妹去地里摘枣吧。她欣然应许。和妹妹拎了个装过酒的红布袋,沿着沙沟路往田里去。步履那般轻盈,时光仿佛溯洄到儿时,她们刚好放学,正在赶往挖野菜的路上,你追我赶好不热闹。头顶“啁啾”着疾飞而过的麻雀,将她从恍惚中唤回。置于脚下的土地,再也不是麦苗青青的沃野了,枯黄的狗尾巴草、骆驼蓬、芨芨草、蓬柴,把许多田地遮蔽成荒芜的模样。她和妹妹从横陈的杂草里踩踏过去,从一条中间被挖断的土坡旁小心地绕过去,然后在砂砾遍布的田垄边,寻找自家的枣林。说是枣林,其实也就是在一块田里栽了些许小枣苗而已。秋阳悠闲地将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到田野里,尚且稚嫩的枣树们,顺其自然地生长着,叶片大多已由绿渐黄,凋零的序幕已拉开。一颗颗枣儿,红溜溜的,一串串地,小得简直和枸杞般大小。她和妹妹挑大个儿的摘,有点漫不经心,却更多熨帖的享受。故乡就是一贴疗伤的万能药,一抹悠云,一颗野菜,一沟山风,一院阳光,一园萝卜,连绵起伏的大山,甚至那闲置在光阴里的打麦场,都是抚平她内心褶皱的最好药剂。回家的感觉真好呵。她贪婪地呼吸着故乡的空气,轻叹道。 在故乡的阳光下,在父亲的枣园里,在儿时的记忆里,她采摘到的,何止是一颗颗浸润着故乡雨露的枣儿呢。她分明是打开了心的行囊,让故乡的风裹挟着思念的种子,撒播在无边的旷野里,期待年年有源自故乡的芽苗,在异乡的土地上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