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塞罕坝
来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问去塞罕坝怎么走?任何一个围场人都会抬手一指说,看,在那高处。问塞罕坝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塞罕”是蒙语,意为“美丽”;“坝”是汉语,意为“高岭”,合起来就是“美丽的高岭”。清朝曾在此设立“木兰围场”,后来树被砍光了,土地沙化了,再后来又栽上树了,现在是一座机械化林场。也就是说,那里曾经美丽过,后来不美丽了,现在又重新美丽了。远远眺望,是连绵的绿色,深绿的绿。我知道那绿色中,藏着很多很多曲曲折折的故事。
来到坝下,办理进山手续的时候,我看到路边的地里种着土豆,地上长着葵花,还有很多我见过和没有见的小花,开得让人心旷神怡。我注意到这些比树小的植物都一律向着坝上的方向倾着身子,难道它们也想到坝上去看看那里的树?
过了检查站,树就密起来、高起来了,忽然,我看到了一片白桦林,绿色中的另一种颜色。如果高大挺拔的松树是树中的男子汉,那么,苗条、白皙的白桦树就是林中的女性了。树和树也一定有温情脉脉。
说到女性,同行的围场县文联主席张秀超,就是一位女士,她说她每年都会陪同从塞罕坝嫁出去的姑娘,回塞罕坝看她们当年种下的树,像看望久别的亲人一样。塞罕坝最著名的女性是当年从承德来的六位女中学生,她们上坝种树的故事叫“六女上坝”,当年有一首《六女上坝歌》是这样唱她们的:“六女坚决要上坝/嘿吆嘿,要上坝/哪怕它,冰天雪地风沙大/哪怕它深山密林无人家/六女坚决要上坝……”而在塞罕坝人当年住的地窝子门口贴着这样的对联:“一日三餐有味无味无所谓,爬雪卧冰冷乎冻乎不在乎”,横批是:“乐在其中”。可以想见当年的塞罕坝人的艰苦、乐观和豪迈。
张秀超说,她上学的时候,也到这里种过树;她的父母都曾在这里刨过树坑。她曾陪同一位外地来的老领导去看望当年的战友,战友为了给塞罕坝送树苗,腿被冻成了残疾,塞罕坝的冬天是零下40多摄氏度啊。讲着塞罕坝种树的事情,老战友泪流满面,老领导也热泪滚滚。他们把在塞罕坝种树当一场惨烈的战争来讲,而且是一场几十年的持久战。临别时,老领导给他的战友说,在这里种一棵树真的比养一个孩子都难,你就管好你的那些树吧,我替你管好你的孩子。张秀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眼里也盈着泪水。
到塞罕坝林场时,已是下午。我们住的宾馆院子里停着来自全国好多地方的旅游大巴车和私家车。出出进进的都是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黄昏降临,院子里就燃起了篝火,简单的舞台上有歌舞表演,有游客则忍不住歌之舞之。看来,塞罕坝的树林长起来之后,旅游也热起来了。据说到了秋天,层林尽染,这里更是摄影爱好者的“天堂”。
那天,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立秋。天空吹着秋风,云在天上堆着草垛,树准备着斑斓,草准备着黄。那一夜,塞罕坝的月亮,那么深情,她做好了和我彻夜交谈的准备。她指给我看这片林子,又指给我那片林子。她告诉我林场总部的一盏灯一直会亮到天明。但她能告诉我这里有多少种植物,有多少种动物吗?她能告诉我,每一棵树背后的那些故事吗?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们天天在林海中穿行,看树、看人,听塞罕坝人讲一代一代塞罕坝人种树的故事。
在那里,我们去看了被当地人称做“功勋树”的一棵松树。50多年前,它还是一棵小树苗,在黄沙漫漫的塞罕坝上孤独而顽强地活着。它是怎么扛过来的,只有树知道。当人们对塞罕坝能不能种成树还处在一片迷茫中时,是这棵小松树鼓舞了人们的信心,有一棵,怎么就不会有两棵、三棵?怎么就不会有一片林子呢?这一棵小松树,就是大自然留给塞罕坝人的启示和希望。塞罕坝人下定决心,种树,一定要种!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今年种不活,明年想办法再种……塞罕坝人多次给我们提到的“马蹄坑会战”,是他们面对黄沙发起的第一次冲锋。他们胜利了!当他们看到第一棵小树吐出新芽时,带领大家会战的林场第一任党委书记王尚海和大伙儿嚎啕大哭……如今那片林子被命名为“王尚海纪念林”,这位曾说过“生是塞罕坝人,死是塞罕坝魂”的老人就埋在这片林子里。后来,还有一位老人,去世后把骨灰撒到了这片土地上。塞罕坝,就是这样一步步逼退黄沙,让绿色又一次染遍了这里的山山梁梁。
在塞罕坝纪念馆里,我读到了当年的创业者们写下的两首诗,第一首是:“渴饮沟河水,饥食黑莜面。白天忙作业,夜宿草窝间。雨雪来查铺,鸟兽绕我眠。”第二首是:“劲风扬飞沙,严霜镶被边。老天虽无情,也怕铁打汉。满地栽上树,看你变不变。”遇上这样的创业者,塞罕坝怎能不变?
林场老职工、今年79岁的任仲元老人,一个天津人,大学毕业,来到塞罕坝,一干就是一辈子,而且一辈子干的都是一个普通职工的活。他说他们那一代人,没有人计较身份和待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给国家干事,干什么都好。他说,有一年他被调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单位工作,老伴一急,去找领导,领导说,老任不是你家的老任,他是国家的人。老伴流了泪,但他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听领导说出了“老任是国家的人”这句话。看着面前的这位老人,我的父辈一样的老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真想向他深深鞠上一躬。
林场负责接待我们的是森防站的国站长和副站长小刘,都是坝上的第三代种树人。国站长很结实,但很黑。说是坝上风吹的、日晒的。小刘性格开朗,口才好,一说起坝上的事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们从小刘的口里听到了国站长的一些事:妻子生孩子了,他不能在身边;孩子长大了,他也不能经常陪着孩子。每次去看孩子,都是等孩子睡着了才赶紧走,怕孩子醒来抱着他的腿不让走,那个时候孩子哭,大人也会流泪,但该走时就得走。妻子也从不抱怨,因为她也是一个坝上的种树人。当我们就这些事问起国站长时,他却说,坝上的人大多是这样,夫妻分居两地,既照顾不了老人,也管不上孩子。别的不说,小刘一家三口,就在三地起伙。年青一代的坝上人传承了老一辈的奉献精神。但国站长、小刘都说,先人栽树,后人乘凉,现在的坝上人比起上辈人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在坝上的日子,我们还去过基层营林区的“望海楼”。“望海楼”的“海”,不是大海的海,而是林海的海。在塞罕坝有很多这样的“望海楼”,建在塞罕坝的高处。楼里长年住着一个人,或者一对夫妻,一住就是好多年。他们是塞罕坝的眼睛。每到防火季节,任何一个地方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监控。每15分钟,他们就要向防火指挥中心报告一次情况。一小时4次,一个昼夜96次,30天2880次,几个月、半年,就是多少次呢?一年呢?几年呢?枯燥不?枯燥。寂寞不?寂寞。后悔不?不后悔。长年累月的观察,他们能分得清云、雾、烟的区别,甚至能清楚地记得春天的第一片绿叶是先从哪棵树上长出来的,秋天的第一片黄叶先是从哪棵树上掉下来的……因为有了他们,才保证了林场每一棵树的安全。几十年来,塞罕坝没有发生过一次火灾。林场的每一个人都记着他们,只要有人去“望海楼”,都会给他们带上蔬菜,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慰问和挂念。
塞罕坝的故事很多,短短的几天时间是听不完的,短短的一篇文章也是讲不完的。我只能说:不到塞罕坝,就不知道种一棵树多么不容易;不到塞罕坝,就不知道绿色多么珍贵。几代塞罕坝人可歌可泣的艰苦奋斗,使塞罕坝成了一面飘扬在大地上的绿色旗帜。在这里,我重新体验到了什么叫感动,什么叫震撼;也再一次认识到了什么叫精神,什么叫奉献。
从塞罕坝回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绿色的波涛一直在心里汹涌澎湃,仿佛自己的身上也长出了一片片的叶子。我在想: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棵树,能给大地增添一点绿色也是件幸福的事。塞罕坝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棵树,塞罕坝的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人。塞罕坝,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