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脚下有小溪
一个人思想一座山,实在是一种不协调的思想。人想山几十年,于山只是短短的一瞬,于人则几乎就是一生。人想山魂牵梦绕,幻象环生,而山却岿然不动,无动于衷。山知道有许多人在狂热地想它么?
山是多么地神气啊,拥美而坐,等待着你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一路颠簸地奔来膜拜它。当你从山脚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才深深地感觉到眼睛比耳朵真实,才发现眼睛比耳朵难以欺骗。听到的山要比看到的山美得多。失望之后,你还得颠颠簸簸地原路回去,甚至要用一年的忙碌来补偿这一趟的费用。
但是,山又是多么地痛苦!世上很少有一座完整的山,完整的山其实没有多少美感。大自然为了创造一座美丽的山,往往把它弄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人们为了挖掘美,用的是镢头是铁锨,是斧头是凿子,是烈性炸药。山将美完完全全地呈现给人类,而自己得到了什么呢?得到的是无休无止的践踏和遗弃……
我坐在去华山的中巴车上,默默地想着这些。离目的地越近,思绪越纷杂、越飘渺。车窗外的山势突兀起来,光秃秃的山峰转来转去,探头探脑,让人强烈地感觉到有一座大山就要出现!
华山已经与我们对视了,而要真正触摸到它,还需要一段距离。
忽然,一条小溪在乱石间创造的境界夺去了我的魂魄。“我要下车!”我的喊叫把一车人惊得目瞪口呆。
当我被遗弃在公路边的时候,车上的人们频频向我挥手。
这是一条水网,网里全是石头,让我分不清是水在石头里还是石头在水里。水悠闲地流着,被石头分割成无数细流。有的在石头上跳跃,有的则在石头下悄悄地迂回;有的静静地躺在石头窝里眨眼睛,还有的则颤颤地与小草调情。流水分了合,合了分,分分合合地向前流动,尽情地宣泄着自己欢乐的情绪。石头一律的青白色,一律的顺流倾倒的姿势,一律的光滑圆润的模样。伸手摸一摸,摸到的是一颗颗睿智的头颅。
坐在这些石头中间,慢慢地欣赏这些石头,你就成了一块穿衣服的石头。你感觉到它们也是流动的,流动的旋律古老而悠长。它们是从华山上流下来的,在山上与山松为伴,是为一景。流到这里与水厮守,何尝不是又一景呢?
我六十年的沧桑,对它们万万年的经历而言,只是一个瞬间。而我们却在这里相遇了,这实在是一种普通、平凡而千载难逢的神交啊!
两面的山蹲得很近,裙裾的皱褶把溪水逼得弯弯曲曲,细细长长。逆行三四里,两山突然携起手来,把溪水兜在怀里,使它们依偎成一轮新月,安逸成明镜般的潭。巨大的山影横过来,密密地笼罩了它,给人以无尽的温馨。径直向水潭走去,有人径直向你走来,你不由汗毛倒竖。惊恐之余,才知那人便是自己。脑海及其视野一片清明,有小鱼游弋,有白云落驻。清风徐来,小潭笑了。这甜美的笑是给我的。
这里的石头看起来少了,而实际上并没有少。大部分石头被水装进了心里,只有一些出类拔萃的石头站卧水中或者水边。她们体态丰满、姿势优美、自然潇洒,这是经过岁月校正和定格了的姿势。青苔没有浸染她们,尘埃没有玷污她们。偶尔有一块黑斑亮在她们的身上,那是一颗美人痣。她们是一群洗浴的少女,洗去的是尘世的喧嚣和生活的烦恼。
与潭相依的是一片铺得很开、舒展到很远的草地。草不高,但种类很多。有圆叶的、尖叶的、花叶的。它们根叶相交,神清气爽,和和美美地长在一块。晨露已经从叶尖落入地下,叶子润润的,地皮湿湿的。我的感觉凉凉的,呼吸也很清香。高出叶子的是一朵朵粉黄的小花,单轮四瓣,仅有猫爪儿一般大小,疏疏朗朗地开了一片。凤蝶很忙,根本不理会有人在呆呆地注视它们。
泱泱一片草地,仍在处女状态。在草地上行走,下脚成了一件极其认真的事情。走不了几步,皮鞋上便晃动着自己的影子。草地的尽头是一抹浓绿,那是历代的落叶,都不愿轻易地退出历史舞台。有瀑布声飘飘忽忽地送来,吸引着游人继续前行。
我半躺在新月潭的弦里,把一层蓝绿披挂在身上。抬头望天,蓦地想起小时候的童谣:“小小船儿两头尖,我们在叶子一样的船里面,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在城里只知道低头看路,很少抬头望天。只有在这远离城市和喧嚣的地方,我才认真地看了一次深蓝而幽远的天空。一看就是几个时辰,金乌已经西坠,还是不想起来。
我曾经几次攀登华山,它确实很美。华山不知道接受过多少观光客的赞美、怜爱、践踏和遗弃。而我去的这条无名小溪,比起华山的大美来,确实只是一种小美。但那是一块美丽的处女地啊!同时,我要感谢华山。正是因为它用自己的博大、险峻、美丽和雄奇,吸引和满足人们的踩踏欲望,才使这条无名小溪守住自己的靓丽和清纯。
从华山回来好些天了。写不写这篇游记,我一直在内心纠结和矛盾着。写了,知道它的人多了,小溪能不能守住自己的清纯和靓丽呢?不写呢,美是人类的共同财富,独占这一份美丽,岂不是太自私了?
是九寨沟地震坚定了我的信心。九寨沟地震说明,世界上被人们赞誉的美,其实是有寿命、有时间和有界限的。物质的美和精神的美不是一回事,物质的美不是永恒的。所以,我还是把它写了出来,让人们只争朝夕地去领略和欣赏,以不辜负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