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样的松坪

发布时间：08-30 20:28分类：农村文化

　　这一天，我又去松坪。无数次去松坪，无数次的感觉都有点像是到了梦里一样。山和水、泥墙、木楞房和茅草屋，还有放牧的大人或小孩，都让人产生许多联想。甚至于那里的天，空气，都好像成了另外一个天地里的事物。所以，每次从松坪回来，都想写下点文字。

　　然而，今天我却写不出事来。今天，我过多地想起了小时候在松坪呆过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也属于松坪，它的名字叫芭蕉箐。我的外婆家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芭蕉箐这个村子在松坪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四面都环绕着山，差不多每出一次门都要和山打一次交道，即使不出门，透过窗口往外面看一看，也是满目青山绿水，在山里生活的人，注定要每时每刻和山在一起，想分也难于分开。小山村里人户不多，房子也比较分散，东一家，西一家。村子里的人，都沾亲带故。我有两家亲戚，为了把平缓的地方用来种庄稼，就把自家的房子搬到了一个陡山坡上去了。这一点，我当时很想不通。

　　我到芭蕉箐外婆家去一般都是在七八月间。这个季节雨多，突然晴开的时候，天十分蓝。天晴了，我从村子里走过，红色的泥土路上滚动着蚯蚓，散发着热气。这时候，我常见村子里的人拄着拐杖走出家门来，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我看到这些拄着拐仗的人并不老，出门拿一根棍子好像成了这里人的习惯。我还注意到他们脚上穿的都是草鞋。草鞋都是自己编的，男人女人都有自己编的草鞋。他们编草鞋从不在家里编，而是在出门的路上编，在路边上一边扯山草一边就把草鞋编好穿在自己的脚上了。

　　记得第一次去这个村子的时候我还很小，那天我随母亲走到那个村子口时，曾被一位头顶着黑布套头、身穿花花绿绿的麻布衣服的老太太吓了一大跳。老太太的脖颈上还挂着好多串五颜六色的彩色珠子，手里拿着一个扭麻线的手摇车，她站在一棵结满了“佛寿瓜”的老松树下，面目慈祥带着微笑。我当时觉得她好像是人们传说中的神仙或者是什么妖怪。我家老屋里有一幅神像，上面就有一个老人手里拄着拐杖，举着一颗硕大的桃子，站在一棵古老的腊梅树下。我觉得村子里的这位老人多么像神像中的老人，好像是神像中的老人站到了这深山老林里来了，我不能不感到神秘，以至使我对整个芭蕉箐都感到神秘起来，这种神秘感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影响着我一辈子对这个山寨的神秘感觉。

　　后来，我感觉第一次去芭蕉箐碰到的这位老太太和她的面目一样慈祥可亲。听母亲说，她小时候还吃过这位老太太的奶水，外婆去世得早，母亲小时候多数时间是在这老人家身边生活，直到长大成人。我记得，那天我和母亲就在老太太家里休息，吃中午饭。老人家的房子是木楞房，房壁被火烟薰得漆黑，显得低矮而且昏暗。房子中间，烧着一个大火塘，使整间屋子变得很温暖，让人一进屋就有了一种“家”的味道。我好奇地坐在火塘旁边的毛毡上，看着老太太和母亲在小磨上磨新鲜的玉米粒，她们共同握住一根光滑的磨把，小磨随着她们的手在慢慢地转动，玉米浆顺磨盘流了下来，屋子里就飘起了一种鲜嫩的味道来。不久，我就吃上了老人家用玉米浆煎出的煎饼这种煎饼没有放糖但吃了有淡淡的甜味有浓的奶浆味。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她是吃老人家的奶水长大的。老太太哺育过母亲，我是母亲的儿子，那么我也是老人家哺育的后代。这当然是我现在想起来的词语，我对她感恩不尽。我记得我后来就在火塘边的毛毡上睡着了，醒来后我才发觉我躺在老太太的怀里。我睁开眼睛，又望见了老太太慈祥的笑容，感受到了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和煦的风。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很深，脖颈上的肉皮很自然地往下坠。那种面目，那种神情，不经过很多的沧桑是永远也表现不出来的。

　　一般来说，母亲把我送到了芭蕉箐以后，住上几天就回坝子里去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舅舅家里。我住在舅舅家里，舅舅家没有儿女（后来才知道舅舅家想把我接养下来），白天一般都和一个名叫路生的孩子去放牲口，去捡菌子和核桃。路生是他的母亲把他在路上生下来的，他的母亲在路上生他的时候，一天没有碰到一个人，只好自己接生，自己把孩子抱回家。路生是个豁唇，我们上山的时候，他习惯披上一件棕衣。这种棕衣是山上人自己家里缝的，可以穿在身上，也可以拿到山上当垫座、睡觉。路生和我上山很少讲话，他领着我一天要走许多的山路，进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子，过一道道小河，一条条山沟。山林都有很深，进了林子就难见天日，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一股阴森气扑面而来。在山林里很少遇到人，我们在里面能听到的最熟悉的声音就是牲口脖子上的响铃声，那声音随着牲口摇晃脑袋而缓缓传来，既亲切，又能安慰人……

　　今天，我又走到松坪，是出公差，我走的公路就从芭蕉箐下面走过。车到了松坪，发现还有手机信号，我又给一个远方的朋友发了很多的短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心里非常感慨，但没有对朋友说起这些事。直到回了家里，又想起童年的这些事来，觉得松坪就像命运一样，环绕我的一生。当然，这种环绕是精神上的，属于灵魂内部的事物。所以，不管我什么时候到松坪，看到我那座山，山上的树木，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就会升腾上来。还有松坪的河流，我听到里面的水声，看到上面的雾气，便会心旌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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