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肘鼓子戏 发布时间:06-22 23:53分类:农村文化 戏有魔力,我丝毫不怀疑。 中国的地方戏有千千万,因为老辈儿们爱看戏。被土地圈住了生活的他们,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也没读过什么书。戏,就成了看世界的窗口。 百余年前,我的老家闹义和拳,戏里的每位英雄豪杰、神仙鬼怪,都被请了出来,成为对抗洋枪洋炮的“利器”。就像莫言小说《檀香刑》里写的一样,为德国人修铁路的工人,远远地看到猫腔戏班子来了,等靠近了,才看清是身穿戏服的拳民。只见那,猫腔演员孙丙化身岳飞,同左右护法孙悟空、猪八戒一起,率领张飞、赵云、土行孙、雷震子、鲁智深、杨六郎等戏里诸公,七八百人,用十天内练成的“金刚不坏”之身,要与德国鬼子决一雌雄。悲剧就这样以喜剧的形式上演了。 现实中的猫腔叫茂腔,是肘鼓子戏(乡人称“肘鼓子”或“周姑戏”)从我老家传到高密一带的变种戏。 三叔的戏班,唱的就是肘鼓子,固定的演员只有三名,乐器有一把二胡,一把琵琶,一锣,一鼓,人称“小戏班”。小戏班用的道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挂假胡子,一朵塑料花,一顶红头巾,一个抹额头箍。三叔是与我同宗的远房叔叔,唱了一辈子的肘鼓子。戏,就是三叔的命。肘鼓子出自哪朝哪代,没人说得清,但村人都知道三叔的戏是从他母亲那学来的。据说三叔母亲肚子里的戏,能连唱俩月不重样。三叔从小就爱听母亲唱戏,饥荒年景,家家都饿肚子,三叔饿得哇哇哭,母亲一唱戏,三叔就不哭了,听戏,也就忘了饿。就这样,口传心授,都刻在了三叔的心里。像他母亲一样,有的戏在三叔嘴里,能唱一天一夜不重一句。在十里八乡,三叔唱出了名气,成了公社大戏班子的台柱子。怎奈,“文革”时戏班子被解散,肘鼓子也就断了十年,可在三叔的心里却没有断。 “文革”一结束,三叔就拉起了小戏班。每到夏、冬农闲,三叔便带着小戏班走村串巷,给周围的乡村送去欢乐。那时的我也爱听三叔唱戏,总盼着放暑假,好跟三叔出去唱戏。“肘股戏,肘股戏,女人听入迷,男人不下地”。迷到什么程度?三叔给我讲过一个段子:有个村妇回娘家,听说那晚镇上要演肘鼓子,顾不上吃晚饭,一把抱起正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孩子,着急忙慌往镇里赶。不承想,慌不择路跑进一片冬瓜地,没留神,栽了个大跟头,怀里的孩子甩出去老远。她也顾不上痛了,抱起孩子继续跑,总算赶上看戏了。谁知看完戏,才发现怀里抱的是个大冬瓜,孩子没了。她一路哭着回到娘家,发现孩子竟睡在炕头上。原来,她出门前走得急,从炕上抱起的是个大枕头! “肘股响,脚底痒”,唱肘鼓子的锣鼓一响,大街小巷一吆喝,“村中锣鼓敲,老少都请到”,白叟黄童坐不住了,涌向大队的场院里。姑娘媳妇儿、老少爷们儿围了一大圈儿,草垛上还骑着一帮半大小子。戏开始了。 二胡大爷试了两下音后,便摇头晃脑,极富抒情性的音乐从指间流了出来。先从《孟姜女哭长城》开始,哭戏可以调动观众情绪,用抽泣腔儿,要唱得心中带酸、眼中含泪,唱出哀腔的韵味儿。这是三叔的独角戏。先唱:“深秋夜,风正寒,我为夫君赶衣衫。范郎一去半年整,朝朝暮暮盼郎还。”此处,二胡停,鼓声落,一段道白:“自从范郎被奸贼赵高陷害,发配边关修筑长城,已有半载。如今寒冬将至,不知范郎吉凶祸福,离家时又未带御寒之衣。我不免赶缝几件棉衣,送往边关。”二胡声又起,继续唱:“桐风惊心深闺苦,兰灯络纬织寒素。缝衣缝到一更天,情长针短缝不完……”越唱越苦,唱到后来,三叔以袖代巾,接住从眼角上滚落的泪珠。 一出唱完,一出又起。哭戏过后,再来出轻松的,这就是肘鼓子戏的名曲“四大京”之《东京·赵美蓉观灯》。“东门有灯,东门挂,老少不知我表明。下边站着个秦叔宝,上边坐着老杨令,瓦岗寨的众好汉啊,乔装下山救英雄。要问这是个什么事儿,这就是秦琼爷大闹登州城……”这出戏特别长,能唱个把小时。百兽灯、列国灯、庄稼灯、八仙灯、百鸟灯、山里灯、二十四节气灯……不但要唱遍几百种灯,而且要从女娲补天一直唱到大宋朝,把妲己祸国、比干挖心、孙膑装疯、樊哙保驾、十面埋伏、王莽篡位、宇文化及杀死隋炀帝、薛仁贵征东、赵德芳封八千岁、梁山一百单八将等数十个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以及评书演义囊括其中,诙谐有趣,婉转质朴,余味无穷。 这段戏文中,我背得最熟的是颇具童话色彩的“蚂蚱灯”,经常教小伙伴们一起唱: “有一个土蚂蚱,山前晒阳阳。从那旁来了个蚂蚱鹰,蚂蚱鹰向前挠了一爪,吓得个土蚂蚱嘣的一声儿,嘣的一声回家转。它头痛脑门儿就不轻,土蚂蚱处在那个无计奈,四周八处搬先生,搬来的‘呱嗒板子’来平脉,它口咬着大腿把脉平。它言道,你这个病啊,一不是伤寒二不是痞,莫不是你在山前吃一惊?土蚂蚱说,不错不错真不错,你真乃算是个灵先生。‘呱嗒板子’说,你这个病啊,我不会治,收拾收拾回了家中。‘呱嗒板子’回家转,土蚂蚱完啦,伸腿断气吹了灯。伸腿断气下世去,又来了众家蚂蚱弄神通。‘锯齿蚂蚱’割材板儿,‘铁头蚂蚱’钉材钉儿,‘油蚂蚱’灵前把灯点,‘梆叽狗子’叮当当地念藏经,找的蛤蟆摆路祭,扛大杆的是‘绿豆蝇’。‘刷木架’(黄刺蛾的幼虫)大孝子,哭得两眼血点红。‘青头郎子’来吊孝,哭了声我的姑表兄,蚂蚱们说,你净说油话,什么亲戚那么着称。猴子送殡没撵上。哎呀呀,不好了,这群蚂蚱难逃生。蚂蚱只顾来送殡,可了不得从那旁来了个公鸡灯。公鸡向前跑了个拍,那个左一拍,右一拍,把蚂蚱吃了个干净净。” 三叔说,天下观灯戏,不管是吕剧、豫剧、黄梅戏,还是京剧、越剧、梆子戏,没有一出能超过咱这肘鼓子《赵美蓉观灯》的。 可那天偏偏天公不作美,刚从“节留(蝉)灯”唱到我最乐意听的“蚂蚱灯”,就轰隆隆下起了雨。三叔高唱:“蚂蚱灯我越过去,大家伙儿还听不听?!”观众齐喊:“听!”三叔喊:“还唱不唱?!”“唱!”“那还不赶紧往村头草棚子跑!”人们顶着电闪雷鸣,慌忙地往前跑。那天的雨,很有劲儿,那天的戏,很过瘾。雨和戏,撞上了,戏和雨,咬着劲儿,你要下到地老天荒,我就唱他个千秋万代…… 后来,无论看怎样的戏,我都会平白无故地想起那天的戏。再后来,电视、电脑、手机接踵而至,人们不再看戏、听戏,村里的年轻人或被城市收编,或等待被收编。 村庄老了,老得跟不上节奏,不知所措。三叔老了,老得像村头的那棵老枣树,一棵佝偻的老枣树。肘鼓子也老了,老得只剩下呼吸,贴近大地的呼吸。 有一天,老枣树带着一肚子老肘鼓子,死了。 竹溪县肉牛养殖发展迅猛 肥城市17.8万亩有机菜赢在订单采购